从一个遥远国度借来的礼物亲情诗50

马永波亲情诗(50首)

《家族肖像》

童年的时候,在平房的墙上

父母结婚时那两口红木箱上方

曾挂着爷爷奶奶的黑白半身画像

笔触非常细腻,他们目光柔和

俯视着我们的生活,我们来来去去

似乎没有觉察到他们的存在

我有时端详他们,仔细比较

看不出我和他们有何相似

而且看久了,戴黑礼帽的爷爷

目光中就会多出一分狞厉之气

奶奶的目光就会闪现一丝忧虑

于是,我故意把抽屉狠狠推进

橱柜的身体,里边收藏着泥球

一只鸟细小的骨头,种籽,糖纸

格尺,钢丝枪,和现在想不起来的

其他宝贝,而当一家人吃饭

他们便恢复了正常,细眉细眼地俯视着

以觉察不到的方式参与我们的生活

我没有见过奶奶,那个年代的女人

似乎长得都是一个模子

爷爷我还记得,瘦高,不爱说话

用柳条编水桶,投下阴凉的笨井里

我曾把小脸扎进那沉重的水桶里

头一回品尝到了“凉凉的甜”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墙上的肖像

都不见了,换成了一面

角落上有只红凤凰的大镜子

但很长时间照镜子的时候

我都感觉有温和而严厉的目光

从它背后透过来,好像要和我

说些什么,在屋里没人的时候

《暴雨夜梦见父母双亲》

高大的山门,白色的玉雕

年代久远,已有些破损

山路上青石的台阶和残枝败叶

似乎刚刚经历过一场地震

山门后面的高处,远远的

我的父母双亲端坐于宽大石座上

我一步一叩,满心欢喜

顾不得碎石和双膝疼痛

急切地想投身于那宝座之前

承欢膝下,像终于归家的浪子

父亲始终端坐,面容清癯严肃

路程已过半,我那美貌的母亲

婉转离开座位,轻灵地奔下山路

托住我的手肘,把我抢在怀里

我发烫流血的额头紧靠在她的臂弯

羞愧得不敢抬头仰望慈颜

就那样静静地跪在溜滑的台阶上

仿佛黑王子和他早已心软的母亲

在等待父亲说话,等待宽恕

雨水掩藏起泪水,母亲侧首望向父亲

父亲始终没有发话,高坐山顶

被云汽环绕,面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母亲扶抱着我,也始终没有说话

她树叶般清新而略带苦涩的呼吸

让我知道他们还不及我现在的年纪

《我的父亲母亲》

小时候在伊春,父亲住在部队里

作为典狱长,他只能周末回家

也总是带着手枪,放枕头底下

母亲带着我们姐弟四人住平房

有时父亲带兵游泳,汤旺河很宽

母亲和大姐便在河边洗衣服

蓝床单在水里展开,漂动

映衬着武警中队水上起伏的红旗

母亲有时望望河面,大哥二哥

在抓蝲蛄虾,四五岁的我坐在浅水里

我总想爬到母亲和姐姐抻开的床单上去

小鱼蹭着小腿痒酥酥,水很清

细沙和阳光滚动的纹路清晰可辨别

在我还没出生的六十年代初

我家在哈尔滨,父亲是政法干校的教官

那时挨饿,母亲有时只喝点白糖水

父亲落下个毛病,有时半夜

会浑身突突冒虚汗,母亲就赶紧

给烙两张糖饼,吃了就好了

父亲是单位篮球队长,一比赛

母亲带着哥姐们去看,就听

满场有人喊,拦住那个穿大蓝裤衩子的

指的就是父亲,后来到了克山

母亲不喜欢那个县城,总哭

父亲经常出差,有时半夜回来

就听敲窗户,父亲轻声喊

淑珍哪,淑珍哪。我们几个睡在炕上的

小脑袋瓜子就都竖竖起来,兴奋地

听着,等着父亲给分好吃的

家里的活都是母亲干,父亲

就是个甩手掌柜的,不过

弄秋菜,挖地窖,扒炕,盖仓房

杀大鹅,都是父亲的,杀鹅才有意思

被斩首的大鹅在院子里乱走了好久

好像在寻找敌人的裤腿脚子要拧人

还有一次父亲在仓房里给鸭子实施绞刑

夏天,父亲把电灯扯到院子里

板障子边一排花盘渐满的向日葵

我们叫毛嗑,一家人在香椿树旁吃饭

父母感情很好,我六七岁时

他们正当壮年,父母住北炕

我却老是不知好歹,硬要睡在他俩中间

这辈子最幸福的就是童年那几年

后来,关于父母的记忆越来越少

现在我已逐渐赶上他们的年龄

就仿佛全家野游,我被林子里

一大片黄花所迷,落在后面

抬头,他们已经在闪亮的林子边缘

仿佛在等我,于是我满身花粉

奔跑着赶上去,离他们越来越近

关于父亲的诗

《父亲老了》

父亲老了

早上点起的灯还亮着

谁也不知道父亲怎么就那样老了

那时我坐在墙角里

吃一块蛋糕

用手抠着里面的李子

我没有看他

什么也不知道

父亲老了

总要把广播开到最响

吃饭时筷子滴滴答答

狂风里的树

也滴着水

滴着水,枝干闪闪发亮

山上的云,拖走了一片树林

我没有想以后的事情

父亲从外面回来

如菊的手撩开结疤的树枝

我没有想以后会怎样

我还坐在墙角里

吃那块吃不完的蛋糕

那一天,仿佛总也没有过完

外面他编的篱笆,还是新的

《父亲》

这个把一生献给光明的人

如今已进入黑暗

他的身体沉重得

像一个衰败的王国

我坐在他床边守候,这个人

我的父亲,病体沉重

输液管在响

是父亲的生命在流逝

或者回复

我不能确定

我转身去看外面的雨

亲人们还在不停地上路

他们总也没有到达

母亲在我的对面

自言自语,或者敏捷地奔去开门

我看着床上,这个人

小时是我慈爱的父亲

长大后是我倾斜的远方

现在,是我的一个孩子

他面容安静,双唇翕动

频频地梦见过去

(战争年代,马蹄窝里发黄的雨水

以及体内焚烧的石头)

也许,还有他自己的父亲,和另一个地方

那里,不知有没有又一个他

正梦见此刻

晚上雨下得大了

去给父亲送水

白色的壶,像小鸽子

咕咕咕,咕咕咕

我要不停地叫

像小鸽子。在雨中

那些经过的店铺空空荡荡

像被雨淘空内脏的标本,呲着牙

呲着牙,我找不到我的童年

找不到父亲

我要不停地叫

雨衣像一只熊趴在我的背上

我不知该去哪里

这同一场雨

让两代人无家可归

.6.9

《父亲的信》

儿永波:您好,学习进步。

上次邮信收到否?现将家中情况告诉您如下:

家中两位老人非常好,您母亲病情比以往都好,我身体强壮之。

咱们今年冬菜采购情况是:土豆斤,现到家了

白菜斤,倭瓜斤,又在市场买了个鸡蛋

准备放假您们回来用。家中养的鸡鸭鹅长得很好

准备将大公鸡喂胖了,过春节时改善生活。

其次,我和永平把炕扒完了

小玲会走了,能讲不少话了

小薇薇可会来事了

燕超也同样懂事

咱们家中小鸡给永刚六个

两个母鸡,四个公鸡

家中情况就这样

邮信同时寄去40元钱,望查收

望您加强学习,多锻炼身体

同李潇互相学习,共同进步

来信可以寄克山一中——马显恒

我和学校的值班室说好了

离我现住处50多米远,取信比较方便

执笔存正。父:马显恒84年9月26号

(我忘记了是否回复了此信

父亲于年死去,享年60岁

瘦得脱了相,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

《大雨后和父亲走在湖边》

大雨后和父亲走在湖边

一尺深的泥泞

我们把青草踩倒,才能继续走下去

很多亲人在村里等我们一起过节

黑色的泥里混合着稻黄色的牛粪

泥泞的声音一路陪伴我们

我们不说话,胶皮靴子发出牛的吼叫

那些泥土的房屋更矮了

门窗像拉开一半的抽屉

我和父亲像父亲和儿子那样沉默着

我们身后,那些青草又慢慢立起来

滴着黑色的泥

《寻找父亲》

夏天的时候,我的母亲亡故了

夏天我在海上

自由的浪花无尽地开向天涯

蝴蝶随船旅行,时时停在船舷

很久以后我回到陆地

哥姐们正在忙乱,打点行装

他们不向我透露要去哪里

我从他们躲闪的语言中猜出了不幸

不会生活的父亲没有和他们在一起

孤单地留在另一个地方

不生火,不开灯,不说话

隔着晃动的黑暗,我看见他站在

磨掉了红油漆的柜子前

那是父母结婚时仅有的东西

父亲静得像一件旧家具

我要再次出发去寻找父亲

可我不知道要去哪里

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又是泥泞微寒阒无人迹的黄昏

白杨瑟瑟有声

站在黑暗中,我猛地想起

我的父亲早于母亲六年离开了人世

而我的母亲已故去整整二十个春秋

午后

《记梦:父亲的秘密》

我们失踪了两年的父亲回来了

正是夏天,在一个翠绿潮湿的小丘

我们三兄弟像是在《贺拉斯之誓》中那样

面对父亲,不知道这两年他都去了哪里

他闭口不提,他头发花白

指节粗大,目光明亮,尚在中年

更像是一个大战归来的老兵

我们接过他泥泞的背包

他搭着我们的肩膀轻声说,真有点累了

一条美丽的林荫道,燕子拉的车

一辆辆过去,尖声鸣叫,露出窄窄的脸

我们年轻的母亲安静地等在家中

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平静

但是父亲流浪的原因和经过

他突然的衰老,也许只有母亲知道

烟囱根发热,父亲在他高处的房间里

不和我们说话,好像在瞒着什么

母亲整天奔来奔去,修缮房子

父亲很少露面,我们无所事事

有时陪着母亲,有时就坐在楼下

在家族画像和静物中间

倾听父亲房间里的动静

等待他出现,和我们说些什么

《夜里回应我去世的父亲的指令》

凌晨,父亲的指令终于到达了

让我们全家去与他会合

父亲的部队已经抵达了一个地方

把我们这些随军家属落在了后面

大院里人喊马嘶,锅碗瓢盆叮当乱响

大姐分给我们每人一个三角兜子

装着干粮,我的木头枪磨得油光锃亮

母亲花了很长时间穿衣,黎明前的黑暗中

我们姐弟四人都在等着母亲出来

已是深秋季节,幽暗漫长的路途

马车吱嘎吱嘎,穿过收割后的留茬地

我回头望着留在窗沿下的酱缸

我用石头砸了好几下,也没砸破

那里还残留着发红的雨水

最后,我们到达了四方台小镇

只有父亲一个人站在那儿

站在薄雾笼罩的路口

他身后六十年代的小镇时隐时现

他孤身一人,武装带上挂着沉重的枪

他静静地抽着烟,似乎有点不安

他的部队已经向苏联方向进发了

只把作为指挥官的他留在后面

我们为什么迟迟到达?父亲没有问

也许是我们,把他留在了某处

《父亲的问题》

父亲问我,“你整天都在做什么?”

“我画画。”那是在北方的国家里

我们失去的是一些别的东西

树上有别的叶子。我在驱邪

画出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圆圈

我所认识的人都在不同的圈子里

转圈,像是发条玩具,保持着姿势

父亲活过了呼啸的战争年月,像一根线条

从张维镇的黑土地,从闪亮而沉重的

树顶的天空,从祖父倾倒的柳条水罐旁

从那成了我的母亲的年轻姑娘的沉默中

一直向南,画出一条直线,然后

又返回到他当初参军入伍时的县城

画出了一个封闭的完美的圆圈

把因为平原的风、泥泞和黑暗

而不时哭泣的母亲和我们姐弟四人

圈在一个圆圈中。而我的儿子

是这最大的同心圆中较小的那个

他在成长,认真地驱邪,圆周变大

逐渐囊括了我们,我们成了较小的发条玩具

始终围绕着同一个圆心旋转

父亲不再问我,他似乎原谅了我

他知道我不该知道的东西

我停下手,我已经画了五十七年

还有三年,我和父亲的生命圆周即将重合

《亡灵的散步》

我悼念你也就是悼念自己的死亡

为了我将像你一样地生活,畏惧着命运

我悼念你因为在你死时我也死了

为了我永远能做你的儿子

否则增长的年龄会让你过于年轻

(但愿我能享到如此天年!)

你的死改变了一切,或者没有

或者仅仅改变了你自己

死亡掏空了存在

使名字脱离肉体成为发黑的粟壳

温暖的声音曾在其中回响

(存在与死亡多么微不足道!)

我悼念你就是悼念所有的死者

他们在我内心的山上漫步,低语

试图找到我身体的裂缝以回到人世

可你是否还能够回来,越过你亲手设置的栅栏

把你不孝的儿子审判,把我带入另一重光明

让我跟随你,穿过阴暗的祖宅,檐下燃烧的雪光

让一队队纸马嗒嗒跑回童年,车子向漆黑急驶

经过灯光,虚伪的睡眠,我此时营造的文字

(它多么无力,触不到你隐秘的深处

太阳升起,这些纸片都会苍白!)

让我跟随你,我的妻儿都已睡熟

正是我逃离自己的时光

我跟随着你。这条常走的碎石小路

此刻显得不同。我随你走向郊外

像小时一样。可我不敢拉住你的手

自你走后,这些街道、钟楼都已改变

县城的铁皮屋顶常常在夜里卷曲,爆裂

自你走后,一切都变了,包括我们

像一部旧电影,突然进入了回忆

而这回忆又是多么暗淡,没有声音

我曾相信过什么,时间、生活、忠实

你改变了它们,使一切显得可疑

如今我们共同经历过的死亡

只有白色的果园

高处疲倦的果实像一件旧朝的衣裳

坠弯了月光,那些驼背的鸟被折得更弯

飘向叶子集中的地方

我希望被鸟儿携带

穿过熟悉的街景,它们像一个人离去时

来不及带走的东西,生硬,寒冷

你在其中活过,爱过

如今没有了你,它们破旧不堪

长久失水的嘴唇,变得乌黑

我跟随着你。市场上的灯亮了

人群提前开花

我们突然进入了明亮的风中

向后向上,举起双手,这多么像飞翔

挣脱陈腐的引力,水在暗中流着

我低着头,不敢看你的脸

这一切是否真实,抑或是我在做梦

这个秋天我常常丢失自己

坐在水边,看风吹走天鹅的村庄

我希望能看见自己

因为我想把你忘记

我不知道你是否看重这一切

它们微微改变,镜子到夜里都带着妖氛

你曾经凝视过我的眼睛

如今只看见虚空

而一个秋天,我在豆荚里储存眼泪

藏起你的照片,再费力地回想你的模样

我还穿着你的毛衣,袖口已经磨损

我们的体温交织在一起

还有日子细小杂色的灰尘

在一个晴天我拍打它们

它们飞了一会儿,又回到了原处

我想忘记这一切,忘记你的死亡

这样你就可以回来,重新安排我们的生活

在这些桌椅、门廊、种籽之间

你的存在被磨成空壳,而你的影像

从我们中间轻轻地滑过,试图抓住什么

在你走后的这些日子,我常常在夜里惊醒

伸出手,却只拥抱到冰寒如铁的被子

你是一个人走的,无人陪伴

我感到羞愧。我爱上了另外的人

小时候我常常幻想有另外一个父亲

他在一部打仗的片子里出现,带着一枝老枪

我站在花园里仰望着他,背后

钟楼戴着银盔矗立在黑暗中

我感到羞愧。现在我跟随你

经过我们暗淡的生活

七岁时我第一次去看电影

路旁的雪堆仿佛在燃烧

一部平庸的片子让我张大了嘴

中间停电了,剧场一片漆黑

我进入了情节,嘴里塞满冰凉的黑暗

后来我和哥哥们跑着回家,笑着,嚷着

你在后面迈着大步

那时我不知道生命是什么

我哭着不许你劈开那些潮湿的木柴

你顺从地停下手,走到雪地里抽烟

而一场雪让我喉头哽咽

那时我们有一座不错的院子

你用一整天劈开木头,腌菜,把土豆下到窖里

那时天总是很晴,我的手总是被门把手粘住

后来我开始低烧,晕眩

古怪的动物挤满我们的屋子却不做声

等烧退了童年也结束了

现在我跟随你。可你是谁

一只鸟尖叫,如石子叩问着远处

过去惟有你是真实的,如今你也变了

我的眼前事物纷纭,我也会突然流动起来

你能否再度出现

一枚温润的果子托在手中

让我跟随你,一瞬间看透自己虚伪的生活

我们经过的屋子人迹寒冷,店铺空空荡荡

像被雨淘空内脏的标本,显示出

怎样的躯体辗转过,因为爱与恨

如今他们倚着虚空的墙入睡,像静候归人的椅子

现在我低下头,以接近自己的心

我不知道如何对你说明

自你走后,那所旧宅我们没能留住

姐姐很少来信。我也有了儿子

一条路在他身上延续,我常常会把他当成你

我想提醒你,你走的那天正是我的生日

这是不是一种刻意的安排

你走得更快。月光更剧烈地弯过去

那里密集的蕨类叫着,“不要”

盲目的池塘漂着梨子和乌鸦

不要这样离开,父亲

你还什么也没有教给我

没有指给我回去的路途

我还没有足够的智慧

学会隐藏自己,只在内心生活

我还来不及在冬天到来之前

去到动物们中间,蓝狐和红狼中间

触摸蚂蚁沉默的舌头

在豹子的趾垫中找到发亮的活水

让它们缓缓穿过我的生命,沉稳,镇定

告诉我,我是否还要重复你的命运

在哪一个躯体中,我们能重新在一起

亲密得像两滴雨,两朵玫瑰

你过去了。我突然醒悟

如果我跨出皮肤,我就会飞起

向着星光,你消失的方向

飞翔飞翔,把一切留在身后。

.12.20

关于母亲的诗

《你那么轻易地否认了我的爱》

我们能彼此陪伴的日子已藉藉可数

那年冬天,我穿过横垄地去邻村看电影

回来的路上突然想到时空是这样广阔

当一切过去你是否已是别人的母亲

再认不出这双风雪中向你伸出的手

我赶紧回去,亲切,兴奋,担着心

像已离家五年

更小的时候每当你去了邻家

我玩累了找你

还没进门就先喊饿

你老是红着脸怪我馋人家的东西

可你不知道我只是想让你回家

直到现在你仍在笑我

你那么轻易地否认了我的爱

我和你一起笑着,感到又轻松又迷惘

现在的日子这么容易就打发了

我写着深冬的诗,啃着冻馒头

嘴里满是甜味

这是些远离你的日子

还要过很久我才能找到你

说一声,妈,我饿了

.1.19

《每当我独卧》

每当我独卧,我会侧身蜷起双膝

护着自己,每当这个时候

从黑暗中,便会有一只温暖的手臂伸来

环住我,甜丝丝好闻的呼吸

就会吹拂我的耳朵后面

我就听到一个轻轻的声音:

不怕,不怕,妈妈来了,妈妈来了

我就要五十岁了,我越来越小了

而以前是这样,在童年漫长的

好像总也不会结束的夏日午后

在北方铺着凉席的土炕上

我悄悄挪开那只温暖的白手臂

溜到院子里,和阳光游戏

并偶尔透过明亮的窗玻璃

看一眼不到四十岁的母亲,感到安心

.3.21

《深秋窗上的呵气》

这是寒冷的北方,寒冷的秋天的清晨

我走过胡同里,似乎从很远的地方回来

我还是小学生,那时我惯于早起

踏露水,打拳,或是端着颜料和小碗

爬到仓房上画日出的云

我似乎不急于回家,只是路过

院子里的土豆花屋檐那么高

硕大的花朵垂着,有耐寒的扫帚梅陪着

天蓝油漆窗户没有支起来,静悄悄

穿白内衣的母亲,没有开灯

在清晨幽暗的玻璃窗后梳头

家人们夜晚的呼吸让窗户有些模糊

可我还是能清晰地看见母亲

和她洗脸用的微微冒着热气的铁盆

知道自己只是路过,只是看看

许多年,小院子早已被寂静所代替

我独独忘不了天冷的时候

那平房窗玻璃上夜晚凝结的呼吸

还有窗前梳头的母亲,柔软的白衣

大约和我现在一样年龄

.10.15

《入冬时的梦》

梧桐树的阔叶落在小轿车上

等树叶落光,那车的颜色就会变白

并从星星那里接受逝者的信号

让仪表盘在变暗的车内开始闪烁

许多天,和大姐在院子里修一个大灶台

春节要到了,好像有很多人来吃饭

很久,母亲终于回来了

我像中国人那样有些害羞地去拥抱她

她还是小小的,蓝衣服上落满了雪

我用帽子给她掸雪,一边掸雪一边化

让她的蓝棉猴蓝色斑驳

她什么也没说,表情平静而严肃

她去了哪里,似乎有什么事悬而未决

而往往是这样,深夜回家

路过梧桐树下的小汽车

还能感觉到车体微微发热

好像刚刚平静下来的情人的身体

.11.24

《母亲的手》

我的母亲是悲哀的

她有一双不停忙碌的手

她有冬天的冷水和劳动

她有手指上经常缠着的白胶布

我的母亲在搓衣板上唱歌

泡沫在大大的洋铁洗衣盆里越堆越高

我的母亲是悲哀的

悲哀的是她的眼睛

她的歌却是快乐的

她坐在屋地中央

稍微抬起眼就能看见

并排四个小黑脑袋瓜

在磨得溜光水滑的木头炕沿上

其中一个会不时偷偷抬起来

看她,期待着她干完活

擦干粗糙开裂的手

伸进被子暖暖,上下抚摸他的光脊背

那手凉凉的,那背上发痒的疙瘩

马上睡着了,像疹子啪啪掉了一地

我的母亲是快乐的

.1.4

《生日夜想起我那早已不在人世的妈妈》

我的妈妈死在蓝窗格的春天

我的爱干净的妈妈擦了一上午的玻璃

停下手,用我用过的旧作业本

卷了一根旱烟,用唾沫粘好

她想倒退着坐到炕上

却坐空摔在了炕沿下

脑溢血像她刚刚吐出的烟圈

还在屋子中央渐渐扩散

我的妈妈就那样死在

阴影变成池塘的春天

满院子的阳光都闭上了柳叶的眼睛

爸爸去世后,我的妈妈常常不睡觉

她要故意累自己,想早点去到爸爸身边

我的爱干净的妈妈,早年在伊春

我会帮她给红漆地板打蜡

光滑得穿着袜子无法行走

我们就打出溜滑玩儿,有几年

我的妈妈好像只属于我一个人

我烧得滚烫的小脸紧贴着她后背

迷迷糊糊听着她芳香的心跳

我不记得她那时候的样子

只是偶尔,当我的眼睛疲惫发黑

像从一口寂静的深井里

荡漾出妈妈的微笑,带着孤儿的忧郁

和坚忍,随着细碎的阳光变形又消失

我的妈妈在一个漂满形象的空间

我无法把她找回来,那天顶垂下的巨钟

没有指针,钟摆掠过大地

驱赶着那些羞怯的灵魂

我的妈妈是个漂亮的姑娘

可我只记得她老年的模样

0717

《天赋》

我和我的母亲都是从十来岁

就学会了失眠,盯着天花板上

糊着的旧报纸,盯着盯着就漏了

每个星星都是一个漩涡向我而来

越来越大,中间金黄,边缘黑蓝

它们既不是气体,也不是液体

而是没有五官搅着乱发的头颅

似乎有重要的信息急于传递

又没法说出来,于是就反复

俯冲,掠过又飞升,无声无息

我闭上眼睛,眼球随之转来转去

又有一大队色彩缤纷的小人儿

像马戏团演员,在我的眼角跳绳

而到了冬天,失眠就是烟草味的了

母亲的烟头在黑暗中一红一暗

我更着迷的是她用唾沫卷好的纸烟

整齐地插在小圆铁盒里

像一些白色铅笔,我抽出一根

横拖过鼻下,吸一下干烟草的甜香

它们没有燃烧时绝望的辣味

多年以后,这种干烟草的甜香

与白雪混合在一起的寒冽气息

依然让我兴奋,仿佛母亲

又向我吹过来她逐渐扩大的烟圈

要把我套住,带进她的空虚之中

仿佛这样,那骨头里祖传的不安

就会继续沉默,多年后

在同样的黑暗里,我就会耐心地

整夜不眠,将手指穿过那些

逐渐扩大的白色绞索,徒劳地

想按住那些星星的漩涡

《母亲的背影》

我已经忘记了母亲年轻时的模样

只记得在伊春,水从红色地板缝里

呲呲冒出来,很快就没过了膝盖

四五岁的我便要母亲背着

去小屋取长白糕吃

母亲还常常背着我到河边

寻找偷跑出来下河洗澡的两个哥哥

喊着永平永刚的小名瓶子缸子

这边喊,人家那边猫着小腰

早已从另一边,在草木掩护下

先行潜回了家,正襟危坐

不亏是军人后代,训练有素

母亲用带松树油子的木头拌子

啪啪抽过大哥,只是没给我看见

并让我接受这种宝贵的教育

母亲年轻时的背影我已经忘记了

只记得贴在她后背上

听她有力的心跳,让我着迷

我常缠着她磨叽,听心跳听心跳

听什么听,妈一把把我拨楞开

她还有很多活得干,她只说过一次

真烦人,我却记了一辈子

母亲去世后,有两三年

见到前边走着身材仿佛的老妇人

我有时就会赶超过去,看看脸儿

恍惚中以为母亲还活着

只是生活在另一个地方

在另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家

已经成了别人的母亲

完全忘记了我们,就像我

已经完全忘记了她年轻时的模样

只有她老年时干燥的白发

羞涩的笑容和温暖的皱纹

《母亲的话》

我想把自己累死

父亲过世后的那段时间

母亲总是忙个不停

东转转,西擦擦

她本来就爱干净

有些可干可不干的家务活

她也兴致盎然地做个没完

好像要重新开始生活一样

她这样干了六年

在北方清新的早春

积雪融化,土地发出黑色的闪光

母亲不再为人看孩子解闷

她回到越来越矮的老屋

她又捡起了那些可干可不干的活儿

她把米袋子沿墙码好

把冻成一坨的煤刨开

屋子里春光明媚,风从野外吹来

棚上新糊了报纸,面粉做的浆糊

小时候我总要尝上一尝

蓝油漆的窗户斜着支起在屋檐下

窗子下翻了一锹宽的新土

准备撒上扫帚梅爬山虎的种籽

父亲用过的东西原样未动

或是好好地收在他们结婚时

那对带大牡丹花的红色木柜子里

我的母亲歇下手,满足地打量着屋子

用我念书时那种演草本的薄纸

卷了一根烟,用唾沫粘上

她后退着想坐回

阳光照亮灰尘升腾的土炕上

却坐空在了炕沿底下

我想把自己累死

她做到了,这句话像一句誓言

传给了我,我将像母亲那样死去

因为我,太爱她了

《记梦:母亲不再说话了》

无论我说什么

母亲都不说话

也不用正眼看我

一直在用粗糙开裂的手搓谷穗

用棒子又碾又砸

我只能看清她的侧脸和短发

是她在世界上最后的样子

回家的路变成了沟渠和新的房屋

家只是一个大概的方位

食品厂和豆腐坊都已关闭

胡同变得更窄了

房后根下流着粘稠的污水

不时有不知来历的浓烟

遮住放假的学校和寒冷的露天市场

空中不时闪现白字的红布条幅:

“假期愉快,注意安全。”

南边的水泡子干了

垫上了新土,母亲开辟了小园子

北边用向日葵做栅栏

其他三面是木板障子

谷子收成不多

母亲让二哥送到城里给我

用大牛皮纸口袋装着

梦中的母亲不再说话

像别人的母亲

1203

《她的脸是温柔的巢穴》

深夜,他帮她把大洗衣盆里的床单

捞出来,像拧麻花似的拧成一根

粗大的绳子,干净的水由多到少

流到盆子里,他们似乎在较量

然后,他们各自抓住床单两端

抻开,用力地抖动,潮湿的布

沉重地发出船帆一般的拍打声

那些拧出的皱褶被逐渐抖散

满屋子都是凉爽的风声

颤抖的烛光似要熄灭,又复活

他感觉到床单绷紧的张力

一阵阵从她那端传过来

他必须与她同步,让两端的力量

一波波传送到中间,在那里

碰撞在一起,发出啪啪的声响

他竭力扎住脚步,才不会被扯过去

她把自己的这端向他折叠过来

她随之走近,她的手碰到他的

冰凉而有力,床单清新的气息

涌到他的脸上,她的脸

也从严厉的黑暗中涌现出来

恢复成他笑意盈盈年轻的母亲

她把床单两端终于合在了一起

他的手空了,但是那股张力

依然没有消失,它变成了某种保护

某种仪式,她疲惫而沉思的脸

一次次向他涌过来,沉默而温柔

《晾衣服》

山顶闪着潮湿的光,田野起伏

远处的小村像褐色的蘑菇

一丛丛生长在坡下

或者是掀翻棋盘滑落的棋子

院子被风渐渐吹干了

红砖墙被太阳晒热

鸡和狗会久久偎依在那里

有时,父亲也会靠在墙上抽烟

一会儿看看远处

一会儿看看母亲从木盆里

似乎无穷无尽拎出来的湿衣服

铁丝上很快就晾得满满的

这是早春,晾在院里的床单和衣服

有时整晚留在外面,冻硬

甚至会垂下细小的冰凌

等到中午,才慢慢变得柔软

有时这个过程要反复几次

那时,你不能碰,也不能用棍子敲

它们很像受苦的人,扎煞着胳膊

饿得只剩下个骨头架子

一切都还是光秃秃的

每天每天些许的变化

只有动物们知道,因此

它们的叫声总是在为某物作出决定

很多年过去,父亲脸颊塌陷

弥留的呼吸间隔越来越长

人们手忙脚乱地给父亲穿衣服

他的身体瘦弱而坚硬,紧闭着眼睛

仿佛失望得不愿意再看见我们

仿佛母亲在早春的院子里

晾了一夜结了冰茬的旧军装

《陪母亲喝酒》

红油漆的小炕桌很矮,木纹粗糙

有时,母亲在一天的家务之后

会用小得只能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的

白瓷酒盅,喝点白酒

我六岁,母亲让我坐在对面

让我也和她捏上一盅

北方的小烧纯净而猛烈

如寒颤直透脊髓

母亲喝得很慢

滴酒不沾的父亲,这时总不在屋里

哥姐们也会显出严肃的神情

母亲也不太说什么

只是让酒偶尔发出滋的一声

我喝完了就可以出去玩

留下母亲一个人继续喝

仿佛总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和她对饮

我用过的小酒盅一直放在那里

等我玩累了回来,头上冒着热气

母亲的黑眼睛就会闪出愉快的光

她会认真地看着我脸颊上的红润

依然什么都不说

《放学回家》

小时候放学回家,如果没看见母亲

我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哥姐

妈呢?有时二哥也会这样问我

我们习惯了一回家就看见母亲

在忙着做饭,或是在门口静静地抽烟

母亲没在家,二哥和我便会

赶紧去邻居家找,西邻是张姨家

东邻是李大娘,再过去是老郝家

不外这三家,一般都能找见

那时邻里关系密切,板障子上面

会开有小门,用铁丝钩挂上

不用走大门,彼此就能串门

偶尔碰见家里没人,蓝油漆的门锁着

只有高大的土豆花静静地站在屋檐下

我就一阵恐慌,好像和苏联开战了

或是家里人都搬走了,把我丢下了

只要母亲在家,就是平安无事

就可以安心写作业,等待父亲下班

带回来子弹壳和西瓜,奇怪的是

从没有人问,爸呢,好像有妈就够了

《记梦:与母亲跳舞》

她把我的脚放在她穿塑料凉鞋的双脚上

我很小,仰头看着她

我们都在笑,转了一圈又一圈

不知道舞曲早已停息

我看见她鼻子上细小的汗珠在闪光

她凉爽的裙子轻轻擦着我的鼻尖

我们每转一圈,我就长高一些

直到能晕眩地埋在她的胸前

直到能平视她闪着恶作剧光芒的眼睛

直到我高过她一头

而她从三十岁慢慢还原成一个少女

我们像同学一样拉着手,避开众人

幽暗的森林不时升起绿色的信号弹

河水也在闪着光流进黑暗

她倚着大块的黑暗抽烟

她突然转过头看我,微笑一下

她的笑容像黑夜中的涟漪一圈圈扩散

她抽烟的姿势像个离家出走的富家女

她吐出一圈圈芳香刺鼻的烟雾

她把剩下的烟放到我嘴里

我在烟雾中咳嗽,越来越小

又成了那个四五岁的孩子

只是她不再微笑,只是透过烟雾

沉默地看着我。音乐重新响起

枝型水晶吊灯的光波越过露台

向森林和远山一圈圈扩散

《童年的庇护》

她的手臂和微微弓起的腿弯

形成一个退潮后的海岸线

召唤他六岁的身体与她的曲线契合

这寻常的北方人家的土炕

粗糙的凉席,绿油漆的木格窗

院子里的沙果树正在长高

和铁丝上晾晒的平静的衣物一起

将体贴的阴影投射进屋中幽暗的下午

他还没有困倦,他正耐心地

在他帝国的边疆排兵布阵

那是些棋子和黄泥的士兵

有的已经微微开裂

像新修的土炕有时发出同样的泥味儿

可他还是顺从地回到这个女人的臂弯

和她面对同一个方向,躺着,醒着

摇动的树影和微风,还有脖颈后的呼吸

他们托庇于同一种力量

没有任何重要的事情发生

外面是阳光,阴影,角落里沉思的家禽

等这年轻女人睡熟,他轻轻拿开

那一只海岸线般延伸的白色手臂

他在院子里继续摆弄他的军阵

不时地趴在窗台上望望屋里的女人

这劳作后的宁静像财富留在那里

下午多么漫长,仿佛永远也没有结束

他安全地把他最大的财富

他的母亲,独自留在了另一个地方

《母亲颂:火的连祷》

我的母亲是冰冷的火焰

我的母亲是海底的火焰

我的母亲是洁白的铃兰花的火焰

是摔碎的矿灯,我的母亲

是黏土的火焰

我的母亲躺在比死亡更低的地方

我的母亲在终点之外又走出了一段

我的母亲找不到自己的火焰

我的母亲每生下一个我

就像一支大的火焰

又颤抖着分出一支

我的母亲燃烧着穿过暴君的打谷场

我的母亲是头发的火焰

衣服的火焰,清脆的脚踝的火焰

是眼帘紧闭的微笑的火焰

是鸟儿一样轻盈的骨头的火焰

是透明的指甲,皮肤,细小的锁骨的火焰

我的母亲从筐状肋圈中漏下去漏下去

从纯银的戒指的空洞,从舌头的结婚地毯

从双手的圣杯,从秘密的耳廓

漏下去,从她黑格栅的炉膛漏下去

我亲手用沉重黝黑的铁车

把她迷失的优雅送入熊熊众火

我看着她的袖子灌满了火焰

她擎着膝盖的盾牌冲锋

火焰从她每一条骨缝里冒出来

像愤怒的来不及诞生的婴儿

我看见我的母亲在火焰中攀登

陡峭的狭径,把无数个自己一一剥离

我的母亲是暗红色的大提琴变得弯曲而坚硬

我的母亲是香柏木的独木舟

是没有记忆的少女,荡漾在她父辈的天空

凌晨

关于哥姐的诗

《大哥在》

有时我们忘了说话

忘了向漆黑的玻璃再扔一块石头

有时我们相似得令人感动

在更寂静的房间走来走去,弹着烟灰

有时我们像石头靠在墙上取暖

这一切,没有构成所谓的命运

我们站在摆着西瓜和药瓶的窗前

背后的房间中一个人就要死去,窗子开着

院子对面的天空中传来喧闹之声

人群在大街流过,带着报纸和天气

一个人就要死了,有时我们忘了说话

他的床越来越窄,像一条靠近城市的河

我们坐在两岸。夏天的风吹动窗帘

撒下细沙。我们的目光在濒死者的上空

交叉,渐渐演变成一只蜻蜓

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

我刚刚和二哥争吵过

胜过了小时睡前互掷枕头的激烈

为了什么?假寐的濒死者

甚至没有睁开眼睛

今年你在山上,一个人

侍弄桑树和贪吃的蚕

敲响脸盆惊走鸟雀

你说秋天丰收了便来城里

给我们送蚕蛹来,你说话时

完全像一个乡下人。这些年

你过得艰苦。我有时会责怪自己

医院,你什么也没说

你出去在走廊里抽烟

我们的父亲就要死了

这一切,没有构成所谓的命运

却让我长久地不能宽恕自己

《杀猪了》

锅里的肉香还在沸腾着,混合着模糊的人语声

从外屋飘进来,已经是午夜

他们还在忙碌,新春联是红的

被雪堆温暖的沙果树上亮着的灯笼是红的

院子的门是虚掩的,巷子里炮仗的纸屑也是红的

我们四个小黑脑瓜并排在南炕沿上

我们假装睡着了,其实后来我的确睡着了

被迷迷糊糊地拎起来

一大碗烀猪肉拌酱油

二十年还没消化完,那口自家养的猪

我常给它挠痒痒,从背到肚子

它会慢慢地翻身,露出有红乳头的胖胖的肚皮

再不吃猪了,也再没有一对和我一般年纪的夫妻

深夜在厨房忙碌,被香浓的蒸汽笼罩

偶尔悄悄探身看一眼他们的孩子

看那一并排睡着的四个小黑脑瓜,感到安宁

.9.26

《刮鱼鳞——给二哥》

老二把塑料袋里的鱼晃一晃

“挺老大的,活的”

说这话时,暮色更深了

他的胡子好像又白了许多

早些天他用指甲刮小鱼

也说过“活的好吃”这样的话

那时他蹲在地上,胡子闪着白光

最小的鱼鳞也闪着光

小时候母亲用最小的鱼打鱼酱

把刺炖得稀烂,酱也是自家做的

窗檐下一口紫色的缸,蒙上纱布

晴天时要用木头捣子搅拌

在这之前,酱块子和砖头一样

用报导劳动模范的报纸包着,就码在炕梢

一冬天,满屋都是豆子发酵的腥味

这些年,好像始终是不断延长的薄暮

老二刮鱼鳞的拇指指甲弓成一个小丘

他蹲在地上,身后是黑夜试探的海

他们卖大饼的双拜巷连灯光都是泥泞的

我就在不远的没有罗汉的罗汉巷写诗

写到又冷又饿,这时就会想起

薄暮中,他的胡子温暖地闪着白光

《幸福的蒸汽——给大姐》

她还是像在老家的县城那样习惯早起

或者当外面黑暗一片的时候

就能听见她在厨房里忙碌的响动

往常冰冷的厨房也慢慢热了起来

不久,玻璃上就满是蒸汽

这些白色的香喷喷的精灵

不消散,只是升高,升高

不断地向上攀升,冒出天花板

与屋顶上的寒霜再次遭遇并获胜之后

一直向树顶上或蓝色或黑暗的天空升去

这些日子她得习惯这个城市暧昧的表情

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和成串的灰尘

习惯我的睡眠将早餐推迟到中午

让她热腾腾的劳动一再变凉

习惯我的沉默寡言,就像习惯我开着电视看书

她先是检查了永平写出来的诗

纠正有关童年担水的一点记忆差错

小心地藏起对那些没有写出的期待

有许多事都想不起来了

当我靠着门框,一边看她忙碌

一边问起小时候的事情

就像把五只绿色的土豆摆上窗台

我们姐弟三人有时坐在屋里说说话

说着说着,想起来的事情就多了起来

仿佛闷热地窖里的块根都生出了白生生的芽子

仿佛爸爸就在隔壁抽烟,写材料

妈妈还在厨房里炸土豆,油锅滋滋响

而当她对自己的厨艺偶尔露出一丝不安的歉意

这时,透过蒸汽的云朵,我的大姐

怎么越来越像

我那早已不在人世的母亲

.1.22

《年的记忆片段》

仿佛坐了一夜的火车,从伊春到克山

仿佛那火车被煤烟熏得漆黑

午夜,我们和几只木箱抵达了车站的泥泞

黑色的泥泞在闪光,那应该是早春

县城一片漆黑,仿佛一座空城

我伏在母亲背上,刚刚睡醒

努力地透过她的灰棉猴吸取着温暖

听她年轻的心跳透过棉絮的隔音层

仿佛透过遥远的岁月传来

站台上只有我们一家人,高大的父亲军装笔挺

还有一个十四岁的少女

和她的两个弟弟,垂手站在光的裂缝里

说不出话来,仿佛一下子沮丧地进入了成年

(-04-23)

《那两只小手》

你留在了幼年时代

连同寄托父母祝福的名字

小时候我们总是拿名字逗趣

大姐是芹菜,二哥是酱缸,你是罐头瓶子

永远平安,你做到了

除了一口牙齿同你一起光荣下岗

从小练就的铮铮铁骨还在

这战士的顽强支撑你上山栽树

下坑挖沙子,进城装废铁

尝尽炎凉苦辛,你却从未长大

从克山长春哈尔滨到银川南京

还是那一双厚实的小脚丫,那双倔强的小手

罐头瓶子样方正的小脑袋瓜

一路南征北战,多少次

那双小手果断出手,如狂风暴雨

痛击欺负你两个弟弟的强敌

直叫他如风中垂柳跪地求饶

又是那两只小手,在鬼呲牙的冬夜

拾粪积肥,完成学校的交粪任务

让院子里的黑暗垒起幸福的模样

替妈妈干活最多的

替弟弟打仗回家挨爸爸揍的

不讲吃不讲穿心如明镜又沉默寡言的

抽最便宜的烟打拳练气是唯一享受的

最怕熬夜又不得不坚守更夫岗位的

五十岁开始写诗让词语羞愧的

不是你,是那两只从未长大的小手

完成了这一切的责任

保障了你灵魂的自由与尊严

它们依然宽厚温暖

只是已很少落在我身上

像小时候帮我剃头

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带我练功时那样

我们的手偶尔碰到一起

就像两个礼貌的大人一样谦让

年近六十的大哥,平平安安

被生活享受着,年过半百的三弟

波波折折,享受着生活

一切依然如故,只是你的眼睛

已没有对世界的好奇和对幸福的期待

只是你从未长大的那双小手

依然紧紧地攥着,随时向世界

和这永生的虚无,发出雷霆闪电的一击

0114

《给春日归家的二哥》

你选择江南最好的季节

回到依然寒冷的北国的早春

回到小小的克山县城

那里,你已经没有什么朋友

那里除了大姐,也再没有亲人

甚至父母的坟墓也不在那里

北方的春天缓慢而短暂

檐溜夜里生长,反复融化

有阳光的中午,去年的粪堆

会散发热气和发酵的气息

雪撤退到林中

傍晚的炊烟拉低了灰色的天空

母亲留下的老屋已无法居住

你要在城边租个平房,在院子里种菜

那里没有你惦记的人和事

你什么也干不了,可你就是要回去

离家三十年,长春,大连,银川

哈尔滨,深圳,南京,哪些年你在哪里

有时你自己都记不清了

你需要向你谋生过的每个地方致歉

这江南三月的桃花和樱花

开得像是褪色的粉色纸花

雨水连月不断,从江上运送阴暗

你一路向北,早春灰色的寂静

像一件老棉袄裹着你

你两手空空地,站在故乡的天空下

童年的自行车继续滚过凹陷的坟墓

滚向无人的田野,那些坟墓

终将在第一场春雨后充满清亮的水

《我的姐姐》

我的小虎牙的漂亮的姐姐

我的在白杨林的村路上和我赛跑的姐姐

我的总是和妈妈一起忙着家务的姐姐

我的在寒冬午夜担心我害怕

把外屋门开一条缝亮着灯

瞅着我在院子里拉粑粑的姐姐

不时回应一声我的呼唤的姐姐

我的在向阳院里演喜儿的轻盈旋转的姐姐

我的大我八岁只陪我睡过一次

且警告我不许乱摸的十四岁少女的姐姐

我的下乡插队一起跪在地里拔草的姐姐

我的一直嗔怪我说她

“广阔天地大有座位姐你就去坐着吧”的姐姐

我的读师范时只因为那个矮她一头的男生

从窗户里往她床上扔新摘的西红柿

就爱上了的傻透腔的姐姐

夜里要我手持红缨枪去接她下班

让身为小学生的我骄傲不已

而陡然懂得男人责任的长辫子的姐姐

我的在绿纱窗下改作文的中学教师的姐姐

用她订的《丑小鸭》启蒙了我的文学兴趣的姐姐

为我置办全套上大学的行装

陪我买东西在县城商店里被人夸说

“这姐俩眼睛毛突突的”姐姐

我的用编织针扎淘气二哥大腿的姐姐

我的端庄大方不苟言笑

一家人看电影满场人注目

一米七四的的确良的姐姐

我的姐姐,又成了那个叫芹儿的好看的姑娘

在她不在的地方存在着

在词语里小心地呼吸着无辜地望着我

我的午夜之井里颤抖着轻声喊我

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的恐惧的姐姐

我的在聋哑学校和哑孩子一起比比划划眼含热泪的姐姐

我的愤怒得如同天鹅要挣脱深渊飞起的姐姐

我的无处可去向自己身体里一头栽倒的姐姐

我的两次婚姻失败孤独一身

在堆雪的窗台整日望着冰湖上行人的姐姐

我的早已嫌自己活的太过漫长的姐姐

我的忽冷忽热无法讲话

只能勉强靠墙坐上一会的姐姐

我的别无所念只惦记我这最小的弟弟异乡独处的姐姐

我梦见她提着过时的花格皮包

孤零零地站在亮得晃眼睛的出站口

我看见我自己孤零零地去接她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就那样互相看着,严肃地看着

我的姐姐,我的憔悴的十四岁的

单薄得像一把暗绿色的水芹菜

又像母亲一般忧虑而平静的

姐姐,我的姐姐,我的

走投无路的,姐姐

,大姐秀琴于年6月27日晚8时许于克山过世,当时我正在苏州后里民宿

关于儿孙的诗

《和马原捉迷藏》

“我数三个数就藏起来了,

你们闭上眼睛!一、二、三、四……数四个数。好了!”

在不足十平米的范围内

马原至少有两个去处:门后、床下

还有一种办法:用纸盒套住脑袋或者蒙在被里

有一次他躲在床下暗中掐我的脚

他在笑。他在门后一直笑

我们没有动也不做声。一会儿

他便会自己推开门跑进来,一面笑着

许多年前,一群孩子在场院上捉迷藏

时辰已是不早。其中一个认真地藏好

说:好了。可是,没有让人心跳的

脚步和压低的说话声

他藏了很久很久,直到月出西山,村里一片漆黑

从此,他踏上一条大路,永远离开了故乡

去寻找那些本该寻找他的人们

后来,父亲死的那年,他在诗中写道——

“游戏结束了。我站在暗中得不到回答。”

他向黑暗发问,“父亲,你在哪儿?”

他不知道父亲已擅自结束了游戏

在向天之路上走得无声无息

这里面或许有着某种被轻蔑的忠实

一个伤感的象征。象征什么呢?

其实那孩子并未走远

他只是藏进了另一所房子——

通江街2号:一所不足十平米的小屋中

和他的儿子重复一个古老的游戏

“藏好了吗?”“藏好了。”

于是他们满世界乱跑,笑着,对每一个人说着

“我藏好了,藏好了。”然而,没有回答——

.11.12

《曹植七步诗新解》

“马原,你背的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呀?”

“是两兄弟抢豆子。”

“‘煮豆燃豆萁’什么意思?”

“吵闹。”“豆在釜中泣呢?”“是他们抢。”

“本是同根生?”“是骂人。”

“相煎何太急呢?”“是打架。”

过了一会儿,我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马原说,“他们一个抢了一个的豆子,

一个又抢了一个的豆子。”

“他们为什么互相抢啊?”

“因为他们没有豆子吃。”

“他们都没有豆子那还抢什么呀?”

“他们种。”“种完了呢?”

“抢。抢完了吃。吃完了骂。骂完了打。”

“打完了呢?”“打完了睡觉。”

“睡完了呢?”“睡完了种稻子去了。”

“为什么种稻子去了?”

“种豆子他们老抢。”

《快照》

苍白,凌乱,孤伶伶的

仿佛毫不相干。你傻傻地笑着

在另一张中又表情严肃,站在母亲背后

草地上开满了花朵。转眼又是秋天

在割短的草丛中秋虫曼声歌唱

继续相爱。在一片枯黄中你发现

一簇蓝色小花围成的花环,中间是一堆卵石

和几根绿色的蓟草。自然的献祭──

万物在虚无之火中猛烈焚烧

铁丝网勾勒出风景的边界,耕地上

游丝闪烁。“每一事物的内部都是灰尘。”

一些人匆匆消失,为了在转换的背景中

再次出现。你六岁,戴着凉帽

胸前捧着红塑料皮的毛主席语录

父亲穿着军装,奖章闪闪生辉

二哥在另一侧,也捧着语录

斜眼望着别处。在“向阳院”里

你手握红缨枪,站在人群外围

一副迷惑游离的表情

你暗暗喜欢的不知名少女

就在人群中间演白毛女,转着圈子

那是第一次你尝到失望的滋味

而在大学的校园,阔叶梧桐滴着秋雨

石凳上你的廉价花西服皱巴巴的

草地上开满了花朵,大片玫瑰

在风中翻卷,也许是月季

还是那身打扮你出现在哈尔滨倾斜的街道上

满面胡须,好斗,孤独

背后一片紫色的丁香,细雨蒙蒙

很快,一个年轻女人出现在你身边

幸福地笑着,很快

一个戴凉帽的小男孩出现在你身前

表情严肃,握着一个变形金刚

很快,他光着身子在泥滩上挖贝壳

阳光和泥水从他光滑的四肢上淌下

转眼又是秋天,岛上的草籽

发出晒裂的声响。有时你留在家里

想象着他们母子,在水中发出惊叫

最后半睡半醒地回来

抱着湿漉漉的衣服和树枝

像一张彩色照片,突然出现在

一大堆凌乱的灰色记忆中

.12.31

《祝福》

生在马年的小马嗒嗒跑过秋天

尾巴拍打阳光和白雪

它毛色鲜亮,明亮的涎水

滴湿我掌中的蕨群

忽而一阵疾跑,光滑柔软的关节

抬起,慢镜头展开

越过一道道黑白栅栏,骄傲,优雅

我站在对面,我们亲密的耳朵脆弱

在风中遍生金色的茸毛

现在雪地寂静,燃满了烛光

皂荚与胡杨插在芳香的山岗

太阳像一只柑橘

缩在汁液中鸣叫

我们翻寻,雪下的白草

低下头一路啃去

留下一条湿湿的甬道

被蒺藜扎破上腭的小马

偷偷掉转方向

于是雪地上出现了分离

两个孤独露出白色的牙齿一圈玫瑰色的嘴唇

离春天还有三日,柔软的舌头已生满荆棘

越过马年,它们看见一群眼睛狡黠的羊儿

潜伏在梦中,慢慢靠近

焦燥的烟叶慢慢卷曲

它们踢踏,喷射出星群

像两朵妖艳的菊花突然绽放

远处田野的马厩

在引力中弯曲

贮藏豆荚和燕麦

靠近童年,它们日渐缩小

像两粒不被种植的樱桃

它们将在云中会合,挨擦着睡下

像两个红色的婴孩,躺在草筐里

交付给黑夜的大马

现在它们继续寻找

越过马年的小马浑身战栗

它看见一群绑着匕首的黑羊

突然在四周散开

它跑向远处的父亲,鼻子冒烟

一根乌有的刺刺入耳骨

河流在它们的两腿间闪动

四只耳朵是梁赞美丽的头巾

它们将共同面对接踵而来的日子

巨大的马头悬挂在原野

八条黄金的大柱在羊群中践踏

对于这样的生灵,命运的鞭子也会垂下

《写给马原》

(祝高考顺利)

那一年,我孤单的旧提包

装着一点点衣物,和无能的悲愤

那一年啊,在寒冷的车站,你九岁

你的九岁抱住我的腿,“爸爸我不占地方,

你把我放你提包里,带我一起走吧。”

如今又是一年白色的时光

如今又是生离,生离之后,终究是死别

每一次生离,都仅仅是预演

让我们能够习惯别无选择

人生不可推迟,列车总要出站

从黑暗中启程,中间是熹微,而终点

也是黑暗,不同的黑暗

在我的存在之外你静静成长,无奈地长大

要面对一个并不宽大的世界

总有一天,你撞入的不再是爸爸的怀抱

不要怕,我高大的孩子,我在世上唯一的结果

在一个更大更温暖的怀抱中永无分离

至于命运,我们猛地推开门

撞他个满脸花,哈哈,让他满地找牙

.6.5凌晨

《肚肚疼》

你还不太会说话

你不知道自己里面怎么了

你只是哭,哭,哭

我们都不知道自己里面怎么了

我们,是我们所达不到的

毛衣可以反着穿,我们不能

你整夜地哭,你一直在哭

偶尔哭累了睡一小会

又被疼痛揪起来

我们疲惫得像两个刚刚新婚归来的人

一张窄床像独木舟,摇颤着

你那时有一尺长吗

浑身通红,眼睛黑得像恐怖片

疼痛在我们看不见够不到的地方

妈妈也哭,她找不到通向你的路

仿佛你是一只蝴蝶,在黑暗的深渊中独自飘坠

我们甩下的绳索再粗,也够不到你

把你放在妈妈的肚子上

你趴在那里,你想重新回到里面

那里温暖而安全,有微微发亮的水

你趴在那里,一只手就能把你盖住

你听着妈妈的呼吸,终于睡着了

疼痛在我肚子里生根,邪恶的红色的根

扭转着向下。我,没有妈妈了

.6.28

《相依》

午夜,闪电撕裂厚重的天空的帷幕

他从黑暗中醒来

雨在外面诉说着微不足道的小事

像幽怨的妇人擦亮一颗又一颗钉子

房门无声地打开了,或者是一直开着

一行小小的赤裸的脚印

啪嗒啪嗒走到他的床边

他闭着眼睛,一只小手掀开他的被子

一个发抖的小身体,在他身边躺下

转过身,抱着被角,满足地,很快睡着了

呼吸像炉膛里忽明忽暗的余烬

依然是午夜,梧桐树光秃的枝型烛台

雨寻找着万物的缝隙

闪电偶尔照亮小教堂白色的尖顶

漆黑的栅栏,一个木十字架上枯萎的小花环

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房门无声地打开,或者是一直开着

一行小小的湿漉漉的脚印

像落叶,啪嗒啪嗒走到他床边

他希望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光裸的青色腿弯

但什么也没有,只有一股寒气钻到他的被子里

雨从红砖烟囱里落到冰冷的炉膛里

远处废墟上的灯光,照亮一个空空的房间

阴影靠在墙上

.5.25

《孤独的遗传》

我在翻译一首史蒂文斯论混乱的诗

我一边工作,一边注意着马原

他在厨房里独自吃完了火锅面

没有收拾餐具,然后站起身

犹豫了一下,在玻璃后面显得异常高大

分明是年轻时的我,他站了片刻

走去烧了一壶水,未等水烧开

他的消失便使卧室多出了一间

分明是多年后他独自吃午餐

烧一壶水并等它凉下来

当他想起水终于凉下来,发现

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还有整个夏天

.7.22

《阔别三载始归来》

(为马原归宁做)

他高大的身躯一步就跨进了屋中的黑暗

一下子,他就站在了三年前的寂静中

仿佛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

远方沉寂,只有火车离去的震动

从屋顶向天空深处传递

卷边的书,伪装成人形的被子

花花绿绿的零食包装纸

鞋子里雨水肿胀的身体

杯子里总是剩下一口水

他总是觉得最后一口水是脏的

他破洞的背心穿在我身上

它发誓要比我存在的长久

他电话里低沉的声音

一开始总是被人当成是我

我也因此几次被他妈大玲叫成儿子

他仿佛还坐在我明亮的教室

既是我的学生,又是我的孩子

他坐在那里,庞大安稳有如巨石

我讲叶芝,“你要轻松地去爱,像树枝发芽。”

我偶尔瞟上他一眼,我要忍住笑

不让他知道,热病和蔷薇

都会不断地重临,划着缩小的圈子

而他漫不经心,像一个新来的修道士

从两排蜡烛中间走过

一边走,一边用手掐灭其中的一排

只是为了嗅一嗅它们绝望呛人的烟味儿

《欢会与别离》

你站在楼下的黑暗中等我

你让黑暗发出了声音

你不再是那个自己把石子

不断投入黑暗并哈哈大笑的孩子

你在桂花树的暗绿中

平静地回答我的召唤

你又回到四年前的黑暗

你打开每个房间的灯

看看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

桌子上还是落满灰尘

两张大床被我们威武的身躯

压断了床板,还是用别人的书支撑着

你的课本还封存在纸箱里

校园中依然弥漫着青春的腥气

漏水的水管继续滴答着生锈的时间

WIFI还是你当初设定的密码

你的手机自动恢复了状态

接通了天边的云彩和油菜花

竹子书架和辟做读书角的南阳台

让你微微有些欣喜,有些亲切

晚上我赶去上课,讲到聂鲁达

二十岁时的绝望,情诗和流亡

想到书柜里还有你毕业那年

买的一对情侣杯,一件被轻蔑的礼物

你什么都没说,留给了我

“不用惯着任何人,马原。”

那年我在微博里这样告诉你

你没有留意。你好像完全忘记了

有一瞬间你还忘记了家在几楼

再过一些年,你的记忆

会更清晰,仿佛你在火车上

背对前方而坐,凝视着过去

我们挤在大床上看了会儿电视

我们只有一个晚上

所以我们都不说什么了

午夜我起身,听见门后你的呼吸声

好像你会一直在那里

安静而耐心,等待我慢慢衰老

把一屋子的黑暗完全腾给你

《身影》

阳光明媚,这是哈尔滨初夏的早晨

马原和梦竹拉着手去上班

他们在楼下向六楼的我挥手

走过斑马线,走过阳光

走进对面的树荫和区政府的黑

他们将长时间走过交替的光影

才能走出我的视野,走过几天前

他们举行婚礼的满汉楼酒店

走过锅炉厂家属区那片暗红的旧砖楼

在三大动力路拥挤的路口

马原将向右,走向工厂大门

走向八小时的围墙和现代的野蛮

梦竹继医院

走向患者谨慎急切的白色眼神

我站在明亮的阳台玻璃窗后

似乎从前和未来并不存在

我只是望着他们的身影

越来越小,甚至的马原

在这个世上,在我俯视的目光中

也显得那么小,这是儿童节的早晨

阳光耀眼,我退回室内的幽暗

望着窗上大红的喜字

等待光影如某种预感

在棕色地板上向我慢慢爬来

《你存在着就好》

你存在着就好,你本身就是

生命的诺言,你是桥头伫立的一颗星

河水和夜晚流过

你在自己的寂静中组织起

一个看不见的星系

在你的窗台上万物逐渐成型

你存在,宇宙就存在,星轴转动

大海倚靠着陆地伸展柔软的臂膀

风吹和花开,日出和雨滴

甚至我们对事物短暂的爱

也有了一些我们并非全然领会的意义

万物就是赞美和声息

甚至波浪磨破的膝盖

甚至单调重复的词语

存在便是你的责任

你无需为别的名称操心

你存在,世界就在隔壁

像年迈安静的父母,黑着灯

倾听着你的灯焰发出的呼吸

知道你在钻研事物幸福的天性

像是从一个遥远国度借来的礼物

《生命的誓言,为孙儿玉堂满月而作》

万物成熟的季节来到人间的孩子

你是我们所能领受的最美的礼物

你是神的恩典,充充满满,直到永远

大手大脚的孩子,眼珠深黑

你从众天使无尽的行列中脱颖而出

屈尊降临我们这个无法善颂善祷的人世

你的使命和秘密还有待展开

目前你的主要任务就是休息

装做对我们的世界一无所知或不屑一顾

你的智慧高过我们的语言

你暂时收起光焰万丈的翅膀

你需要观察,偶尔沉思一下人类的命运

有时你似乎在回忆你的来处

一个碧玉为墙,宝石铺路的花园

作为信使,你还无法明白

你本身便是那信息,涵义深远

深远到我们只知道是神在永恒中

在我们所有人尚不存在的源头

就预定好了原因和福份

世事艰难,但你永远不会孤单

因为你是秋天的孩子

属于大地的辽阔和苍穹的高远

你将温良如玉,把火焰藏在心里

你将堂堂正正,正道直行

因为你有生命的大秘密

整整五十五个秋天,我们

才得以相聚,整整五十五年啊

我们这一匹老马和这一匹小马

才得以亲密地碰碰明亮的脑门

一起昂首嘶鸣,把红色的长鬃飞扬

祝福你,玉堂先生,我最美好的产业

我的希望,我的帮助,我的小战士

还要多久,你才能读懂我的诗句

理解我固执的贫穷和无用的思想

可是,来吧,欢迎来到

我们共同的世界

这一场伟大神奇的历险

注定以岁月和荣耀为冠冕

来吧,我大手大脚的孩子

我们一起,完成这一份

来自永恒的生命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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