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在朱自清文学奖中获得了三等奖,文章的作者是人文学院哲学系的李文。一篇很棒的散文,大家闲暇之余可以阅读阅读~
沉迹(上)
by李文开篇现在我终于安安妥妥地坐在了露天楼梯最顶端的那级阶梯上。眼前的树木和建筑都已经沉暗无光,黑影婆娑,只有映衬着它们的天空还依然泛蓝。那里有一颗星星,真真是璀璨,亮极了,只有这一颗,我稍一抬头就可以看见。细长的下弦月在黑魆魆的杨树枝叶后头透出柔和的梦幻般的金光。在这样高的地方,簌簌起伏的风声仿佛是天地间唯一的声响。那不是从我眼前的树丛传来的,是从几里外、百里外、千里外的树丛,遥远的大地的远方传来的。
我在做着太过孩子气的事情。
我好想钻进每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的成年女性的心里,弄明白她们是如何安排自己的生活的,追求些什么,避免些什么。即使是在这样的年纪,我仍然好想有那么一个人。他智慧、朴真、高尚;能够承担得起我所有真实的心事,不会因为我添上任何灰心和负担;但又亲密无间地爱我。听他告诉我我应该如何生活。
可是没有。
于是我只好坐在这儿,在双膝上打开了一本6开的厚胶套笔记本。它的封面是一个背筐的人行涉在山间小路上,几树簇簇的白花,一间村舍。
一个人到了这个年龄,从他的工作中抬起头来,可能就会发现熟悉过眷念过的物事人思已经在消退了,找不到半点痕迹。身边常在发生着一些陌生的、冲击着你的感受的事情。也许未来会很好,但也许会很糟糕,你永远不知道它会把你带到哪里。我需要找到一种我可以直接与之沟通的不会被冲垮的崇高美丽且真实贴己的东西,一些地地道道的东西,简单而动人的。我打算停下来,打算回望一些往事并记下来,把它们像草秆和泥土那样衔来,给自己筑一个巢儿,一个可以安然栖身的地方。
我知道我会对我的任何笔调生厌。凝固下来的文字是一种遮蔽,没有什么能说得尽生活和感受,风趣的、理性的、悲伤的、忧患的;况且我既不聪明也不广识。想到会把自己葬在一把自我的虚浮喧嚣的文字里,让它们掩埋迷乱了本真的事相,真让人沮丧。我疑惑有没有那样一种语言,它可以超脱又深情地、深情又超脱地描述世事,可以沿着上帝或自然的无声无息的手笔,呈现出他的撼人之作,将生命从肤浅粗鄙的浮灰中澄明出来。
我在认识一个空灵的旁观者。她感受过我的经历,知道我的童年和现在,我的家人和朋友,我的外表和秘密,我的良贵和过错;但她不是我,不处在人际关系中,也没有任何印记。她属于自然。像大自然所发生的一切一样,像昼夜的雨水降在大地上,像斑斓的生命从海洋里孕生出来,像绵延的河流在山峦间流淌,像一树千年的枯木横躺在荒野上。那样美丽,那样纯净,又那样淡漠全然不涉人事。这是自然的神圣,是我想进入的她的灵魂。
一
记得最早的一件事是,深夜我发了高烧,爸妈几声低语后,轻轻地把我裹在了被毯里。爸跨上车子,妈一手抱着我,一手扶着后座跳坐上去。我被她一只胳膊揽着立在她的膝腿上,她时不时地贴贴我的额头,柔声地对我说几句儿语式的话。在寂黑的路上,在爸的身后妈的怀里,我感到满溢的安宁和甘甜。尽管我烧得浑身发酸,爸在奋力地骑车,妈看上去一脸的担忧。不过说起来,她有时候的快活真让幼时的我气恼,她会高兴地和我说着说着话就尽情地捏捏我的脸颊,在我告诉她很疼以后还是那样。
三岁时我第一次注意到了照相,它刹那的光亮和声响让我害怕。爸和他的同事们在开阔的丘坡上谈笑风生地享受午间的烤牌和啤酒,我背对着相机,把头紧紧地埋在他青色外套的衣襟里。后来经过一番劝导,我从他的身后探头探脑地露出了半张脸,最后终于在他的怀里紧张又发羞地低头抬眼看向镜头。我喜欢看影集里满满的一张张照片。哥哥和我离家前每年都会照几张,妈都封上胶,在背面贴上纸条,清清楚楚地写上哪一年、在哪儿。有一张是我们一家人在操场的雪地里的。爸的鞋头上沾着厚厚的泥雪,妈穿着一件秀巧的斜着襟的红色绒布上衣,抱着还不记事的我,哥哥侧着脸偎在爸妈的膝前,戴着高翘着的兔耳朵帽。残雪一片,映着爸含蓄又明快的微笑,映着妈纤白的手恬静的眉目和嘴角。
那时候我们的家在一所中学里。纯黄色的迎春花丛和露天的旋转楼梯,是印象最深的。在回忆里,总有一些独特的景象和我们住过的地方相关而浮现,隔岸倚湖盛发的一树紫荆和我们几年前离开的平房,姹紫嫣红的一片虞美人和之前的小学家属院。旋转楼梯在四层教学楼两端从地面沿着轴柱飞旋而上,顶端收尾的银色轴针直指天空,气派、神秘、让人生畏又很有吸引力。我万分小心地在两端宽窄悬殊的阶梯间趴着上去和坐着下来。
后来我们搬进了小学家属院。所见的是翠绿的玻璃窗,校门外从远方铺展过来的麦田、沙路、大叶杨。还有一塘白荷,摆涌着沁郁的风香。哥哥打下一枝放到我的手里。它已大开,展着粉黄浓密的细蕊。我把它的花瓣拈下来当做小船,满载上蓝色婆婆纳、紫色地丁花和金色野菊瓣,放在妈盛着清水的大洗衣盆里漂摆。剪一片小人放在里边,幻想那是自己,坐在柔软的花瓣间,勇敢地穿涛破浪去往一座最美的宫殿。
可是我疑惑以前的家具摆放、邻居、道路都哪儿去了。于是终于当爸把我带回到中学校园,我便顺着熟悉的道路,擅自走进了别人的家里。那一幕从来没有模糊过:一个四岁的小女孩,站立在宽绰的屋子中央,眼光略过褶在左边的条纹布隔帘,和右方角落里开着的一盆马蹄莲,呆呆地望着里间,后窗下床上侧身向里熟睡的陌生女人。直到爸发现我不见了,及时找到把我叫了出来。后来爸和妈说起了这件事,“若若(re)还以为家在那儿。”他歪着头带着一种饶有趣味的笑容看着我,而我记得那个了了的画面里我莫名的难过。我喜欢住过的地方,爸妈一点一点地把它弄得那样迷人,还有邻居和伙伴。可总是还没来得及给它留下更多的故事,还没来得及看看它曾经的故事,就不得不离开了。而且哥哥和我自初中起就住校在外,在家的时间那么短少。
我想到我们搬家的次数和在小学校里养过的一只猫搬家的次数不相上下了。它为了它的孩子免遭哥哥和我实在是过分的爱抚,一只一只地衔着五只小猫偷偷地从东屋搬到西屋,从西屋墙角搬到床底,从床底搬到后院的一个角落里,继之搬进了我盛放手制品的大纸箱子,用残羹剩饭把里面弄得一塌糊涂,最后还是回到了东屋,我们有几次都没找到它。
后来有一天它真的不见了,在我九岁的那一年。那是姥爷带来的猫,而且它特别机灵又偎人。我们在廊檐下坐着小椅子晒太阳,它会走过来蹭我们的裤脚,会把两只前爪搭在我们腿上一跃钻到我们的怀里,蜷在那儿不肯下去。不管我们怎么摆弄它,捏它的鼻子,抠它脚底的肉垫,它凶锐的爪尖都不曾从双足里向我们伸张出来。它常常极为矫捷地爬树、跳房,或者悠哉地行走在白菜萝卜美人蕉间的土埂上。一次哥哥在朋友家要很晚才回来,妈披上大衣领我去迎他,走到半路听见猫叫回转身,发现它跟在了我们后头,两只眼睛闪着绿光。
人们说,狗记一千猫记八百。我坐在廊前的台阶上,看着装满了家具的卡车和四壁空荡的屋子,心想,也许它还会回来的,可是我们却要走了。它回来了找不见我们怎么办呢?二
拐过小路,我从爸的自行车上跳下来,看到了一片杂草横生的荒地,土堆高低不一,几个放学后的孩子在上面大叫着跑跳嬉戏。爸踩着它走了走,站在土堆上望望东边的湖,和打理苫子的人递上烟聊了聊天。后来这里就是我们曾搬进去的平房院落。我们在那儿安住了十一年。几年前它不复存在了。
斜移的日影,门楼,院子。厅室,溢着饭香的厨房,熏烟的灶房,压水井。井边日渐伸展藤叶的葡萄,石榴,搭上房檐的铃枣。细叶的韭菜莲,纤巧的望鹤兰,一缸我们期待已久的乍开的红莲。房顶,完整的一片天。泥草间通向东门的水泥小径,抬上石阶推开东门后的空地和河湖。临湖的一片白杨,竹子,金针,艾草,风。满压着榆钱儿的枝桠,杏花和带着绒毛的青果,冷气,三月飘来的细雪。清晨湖里凌跃出水面的鱼,燕子,知了,啄木鸟。哗哗啦啦的大雨里满院打起的水泡,残叶稀疏的树丛间的迷雾,鸟鸣,铁盆里的积雪,冰凉的井水,炉火。湖边一丛细枝浅叶洁白馥郁的木香。在我的感受里,它是清晨,是初生,是绝美的诗,是触动天地的灵,是我最最爱的花种。即使是现在我不再迷恋童话,也依然怀着由它而生的幻想,幻想如果可以,我愿意自己死去,重生出一株木香,夜雨后的木香。
爸从院后木香丛走来,放一把洒露的花枝在我的床头桌上;他皱着眉头吸一口烟,在写字台前专注地给叔叔写信;他走出门厅,下了台阶,停伫在门廊前,安闲地看看攀爬到房顶的茑萝松,翩落在羽叶间的黑色凤尾蝶;他等着骤雨停消放晴,欢愉地踱步去林子里,采摘朽桩上一朵朵鲜润的黑木耳;他兴高采烈地和朋友同事在家里喝酒谈天;他铺两张红纸蘸笔写下年三十晚要贴起来的对联,在竹竿头系好初一要放的响鞭;他把磁带扣进录音机里放一曲《赛马》。现在我在听着这支曲子,好像我仍然在那个院子里,在他的身边,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看到他转过身来望着我,看到他汗水浸湿衬衫的肩背,看到他年轻的肃沉又焕发着容光的面庞。看到他为粗鄙的行径发怒,为无奈的事情醉酒,为他看重的原则不惜代价的坚毅执著。
我赶在他前头跑去打开信箱,取出他的学生寄来的明信片、贺卡和信件,封着玻璃纸的,留着工整或潦草的字迹的;他把我顶在肩头,去够一只清晨出壳不久的蝉,刚刚舒展出轻薄如纱的浅绿色的双翼,它们不消几分钟的工夫就会变成硬黑色的了;他教我怎么在画纸上勾勒出它轻灵优雅的线条,怎么染出它淡淡的绿;他迅猛地用手拍灭我元宵节点灯笼不小心燃在棉衣上的火;他和哥哥扯着墨线拉着木钻做椅具;他带我们在附近的大河里游泳,和我们去放做好的风筝;他出差后带回来积木、魔方、面人、画册、书,给我们讲有趣的见闻。我有一盒配乐故事磁带,其中一个讲述美丽的公主艾丽莎勇敢地找寻并救出十一位哥哥的《野天鹅》,现在听来还让我身心震颤,它的词句、声色、音乐都太完美,我再没有找到一个如此动人的版本。
他对混乱啰嗦庸俗的言谈大为反感,几乎不近人情,以至于如果哥哥沉浸在自己的兴奋中而夸夸奇谈,就会遭到他严苛的纠正甚至斥责。而我也常常乱说一气他却很少对我那样,常是欣然放纵我。不过有一次,我在数学课本里涂了一堆对同桌的嚣张表示厌憎的线图,被他发现了。我们没有就此事多说,但他的神情让我羞愧难当。在这种事情上他是很较真的,不会只当它是孩子式的童趣。他看到了我用的铅笔头,就自己削了一枝给我看,轻快的几小刀下去后现出一个匀称秀美的铅笔头来。他说女孩子用的东西不要歪歪糙糙的。从哥哥的家长会上回来,他说班主任反映哥哥不太爱和老师们交流,哥哥说他的班主任平时事儿太多。他什么都没说。后来妈和他提起来,他说,“这不是坏事,总是看老师脸色的学生心思都在人上了,不好。他自己心里有数不耽误事就行了。”
高中时我总考不好,又由于入学早在班里太小自恨太笨,去找班主任怯怯地问月考可不可以不参加。他一字一板地说“你现在还小,以后没有那么多退路给你留,是好是坏都得硬着头皮往前走。”回到寝室楼前看到了爸的脸,忍不住哭了。他轻松地说“这还值当哭么?好办。以后考试你去坐那儿,想做就做两道,不想做就不做。行吗?”我说“要是一道也不想做呢?”他说“那就只等着到了时间交卷子。”我说“那你和妈不难受吗?”他说“不难受。咱又不是字儿,还非得写在卷子上打了分才算。”他的表情是认真的。我洗了把脸,他笑了,说“这么大了还为这点事哭,医院只开单子不打针似的。”我没有空卷过,他也一定是知道我不会的。可自此我就不再怵了。
他不愿意我们读删减改写过的少年版的名著,也不愿意我们过早地阅读太伤怀或现实之作。炎夏的一个午后,一家人在院子里乘凉吃饭,他提到辛弃疾的那首《魂奴儿》,“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新凉好个秋。”那时我闲来从他的书架子上取下的更多的是《草房子》、《琦君散文》、《假如给我三天光明》、《小妇人》、《大卫·科波菲尔》、《战争与和平》,直到大学时才拿出《红楼梦》和《美国悲剧》。我最喜欢曹雪芹的一句“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耳目而反失其真传者。”他也叹息过诗经宋词是极好的东西,可惜很多意象我们已无从体会了。
三现在我回顾那段时光,想起了久已弃却的曾经对未来的希望。我曾希望成长得睿智勇敢高尚,希望减轻家人担负的苦累悲辛,减轻所有人担负的苦累悲辛;希望将来有一份简单稳定的工作,在离亲人不远的地方;希望有一个自己的家,有一片院子,错落着我亲手栽种的草木和蔬菜,饱紫的茄子、青垂的豆角、黄花藤底下的苦瓜;一套房室,内壁上嵌挂着我生涩拙劣却亲切的油画,画下一个在山林幕景里倾耳听音的芭蕾舞女,画下原野里一个女子和一匹棕色的马;画下我的生活,一扇望向田野的窗,一张桌子,餐盘映着灯光,一个锁盒一本日记,写着我幼稚荒唐惊人却最真实的心事,一堆七彩的绸线和中国结,一把竹笛,一柜翻过了一遍又一遍的书籍,一条狗,脖子上系着银色铃铛,一架琴,弹一支轻快的回旋曲,一个可靠又可敬的丈夫,一个孩子,在我的臂弯里扑闪着大眼睛,听我给他讲王尔德的《快乐王子》,在我身后欢快地追跑,蓝天、白云、绿地。我就安歇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轻松、平淡、充实、安全、熟悉、有条不紊。永远不变,永远等着我远行的孩子回来歇息。
我最高兴憧憬着这些,听到妈信心满满地说“会的,到时候就有了”。我自知在时世的变迁里,这些于我都是不可能的了,原本再自然简单不过的都变成了做作奢侈被贴上了标签要付出太大代价的东西。可看到她那种好像看得见未来的样子,还是好舒心。不管现实告诉我的是什么,我愿意相信的是她。离开她几年之后我发现,若是自己看不到一件事有十分的把握是断不抱希望的了,甚至会鄙薄放弃;而在妈那儿希望却总是有的,她从未说过一句丧气的话。想来其实她又何不是也为未知的将来不安也在心里没底呢?在我们面前却把那些都隐去了,只留下满满的希望。不需要理性不需要事实,所需要的只是你想望,和她相信你所想望。我常想,如果不是妈如此,如果不是她理解和接受爸的气性,甚至是他不愿意让自己的工作掺杂入职称和工资的做法,在困难时仍然尊重他的选择并给以希望,爸怕是早就消沉了,整个家也就消沉了。
我想我做了母亲,就做妈那个样子;有一个孩子,最好就是我这样的女儿。我想我们是多么完美的一对母女啊,以至我常常为爸和哥哥之间的隔阂难过。爸不太表现出他对人的疼爱,哥哥不会表现出他对事的忧惧。而我和妈则无话不说,知道对方何以忧心何以欣慰,不会无奈地站在一边,看着心疼的人独自忙着自己的事情背负着自己的心事。
我曾经为她骄傲。她灵气精致的五官,细软的长发,清娴的身姿,恬淡和乐观,认真和细致,宽忍和纯良,承载并给出的众多深厚的爱。她裁出的一袭地道古典的长摆旗袍,给我做过的一条镶着蕾丝和荷叶边的水绿色裙子,一双粉色的布凉鞋。她穿针走线绣出的一枕龙爪菊,我出神地看着一根根花瓣交错重叠地从花心里抽出来、延展、打钩,飘逸奔放又恰到好处,似乎可以感受得到生命的涌动,简直想点起脚尖跳起舞来。她做的萝卜干、西红柿汤、凉粉、丝瓜汤、韭菜饺子、炸鸡蛋丝、豌豆粥、青椒鸡蛋、香椿豆腐、空心菜、拌海带、白菜粉条、草鱼汤、酥皮月饼、蜜麻花、春卷,很普通,却是只有她才做得出来的普通。她把一只只缠裹好的粽子投进锅里,煮出满院的清香。她出手的粽子叶香是很浓的,花生红豆葡萄干蜜枣和火腿酱肉的馅料很足,米又糯软。我在别处再没有吃到过那样的口感味道,后来端午节也不愿再吃棕子了。况且买来的东西,总是不一样的;家里的糯米红豆花生都是姥爷送的、奶给的、以前留剩下的,味道都是悠悠浓浓的。
我也总想她再插几株会抽芽儿的月季在顶雪的油纸棚里,再从她栽培下遍开黄菊的地里剪下挨挨的一大束为我抱来;总想她再守着砂壶放上大把红枣煎一碗中药,熬出那股苦甘的味道,再从后院的竹丛里弄些嫩笋来炒;总想她再把手电筒的光柱投向夜空里幽蓝光灿的织女星,给我讲讲玉簪划银河的传说,再把姥给她的银钗玉枕从箱柜里取出来,随便我拿去玩。总想她还在身边陪着我一起回来,还在我的寝室里等着接我回去。
我们常搬两把小椅子,穿过东门,坐在后院杨树间的空地上,看斑驳的荫影,看东边的湖面从容自在地泛起的粼粼清亮的波光,剪头发,说笑。她给我讲她过往的事儿,她自己或和朋友不为其他人所知的秘密,她所有的心事。她最怕癞蛤蟆,也怕黑,读中学时姥爷每天晚上都会在晚自习之后去接她。他专门托人给她买了一块上海的女士表,给她捎来一款最时兴的裙子,去哪儿游玩或拜访亲友都带着她,她从未受过他一言半语的呵责。姥为了练大她的胆,晚上把她丢在了野地里,为此她和姥有两个月互不搭理,自己的衣服都不洗。姥爷完全不管,我想这要是我干出来的事儿爸说不定会揍我的。她小的时候抱着弟弟去邻居家玩,人家夸他长得俊,她就好高兴,总爱带他出去显摆。她尤其喜欢《木兰诗》,有一回她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喃喃诵念下来: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可想来木兰再是让人荡气回肠,原也不过是位爷娘膝下的普通女子,晚暮听着黄河流水溅溅、终又见故乡的小弟阿姊,也定会忍不住涕泪涟涟的吧。
她有时候会为爸的执拗担忧甚至哭泣,为她的大伯心酸,为哥哥和我的缘故整夜地睡不着觉。在特别困难的日子里有一次,她黑着灯一个人坐在厨房门边的火炉旁,默默地烤着手想着心事。我坐过来想陪她,她却打发我去睡觉,并说如果不是我们牵累,她就走了。我知道她绝不会离开我们的,从来没有过。但我也知道那是她真实的想法,与其说是对我说的,不如说是对她自己说的。她一定想望着不一样的生活,而我却不能给她一点实际上的帮助。于是我心头生出一个牺牲掉自己的想法来,并被自己的悲壮深深地感动了。我说,“不然你和爸离婚吧,你带哥哥走,我陪爸一起。”她听了竟揉揉眼睛笑开了。她说以前有个据传很会看手相的人看了她的,说她四十岁之前会离婚再嫁。接着她看了眼自己的右手心,翻下去,说“我偏不离。”把“偏-不-离”三个字咬得重重的,像个顽皮的少女一样。她肯定也是被自己的语气逗乐了,和我相对而视开怀地笑起来,都不像是刚刚还在满腹悲酸的样子了。
如果我们想说一些不愿让爸和哥哥听见的悄悄话,就爬到房顶上去。有时也只为待在上面让他们一时找不见我们,从房顶上偷偷地露出一点点头看他们在做什么。看他们在院子里冒着傻气儿般地说:“爸,妈和小妹呢?”“不知道,不在厨房吗?”,或者“昂昂,你妈和若若(re)呢?”,回答说“可能去奶家了。”有一阵子她和我爱上了糖棒,就老在厨房里把着勺子熬白糖,哥哥也喜欢,爸很是反对。于是我们就在他晚上休息了之后熬,他从未发现。看来他自己行事率直明坦,根本就想不到我们会偷偷地在他背后干些什么。
当她不在家,留下爸和我们在一起,我发现他正如狄更斯给妻子写的信里说的,“你不在家的时候我总是心怀不安。”可他也常因为她总是不厌其烦的清扫整理而和她争执,在哥哥和我的一些事情上被她惹得非常不高兴。有一次他对她发火,因为她送完我们去学校,回来的路上骑着自行车被一辆摩托车撞倒了,腿伤得不轻。结果她勉强站起来后不医院,而是跟人家说“没事儿”,硬是推着车子先回了家,非得有爸陪医院看看。
饭后我帮她收拾盘碟碗筷,给她缠毛线,在她忙活间送去些她爱吃的饼干,她便很满足地夸我一番。爸的夸赞总会让我难为情,但出自她的口中我却欣喜而自然,只有在她的面前我从不会害羞。她也一向温情,在吃过了午饭送了姥爷和表姐回去后,我闪落地鼻子发酸,她就揽着我再顺着路走走,聊聊天,直到我心情好些了才回家忙她的事情。
初中住校后,每周末她都去学校接送我。免不了会被雨淋透,被寒气冻的手脚冰冷,被烈日晒得脸颈发红,也常天很黑了才到家,如果我周一回学校她还要在天不亮就起来并赶回去上班。终于有一天,爸横下心下令不许我再让她接送了,要自己坐公交车。那天下午在凄凄地下着雨,想到要就这样离开她去学校一别就是空落落的七天,心里真是断肠般地难过。等到只有我们两个人,她轻轻地说“不用担心,我送你。”我说“可是还下着雨。”她说“不碍事,穿着雨衣。”我说“那爸不同意呢?”她说“一会儿我跟他说。”直至高中毕业的六年里,除了那次腿受伤外她没有间断过。只因为她的孩子喜欢坐在她的自行车后座上,喜欢一路上和她说着不完的话喜欢慢慢地看着沿途的风景。
我听姥说过,姨是一直都黑黑的爱忙活又大胆像个假小子似的,而妈自小是格外地细净白嫩又胆小的,也没人舍得让她沾粗活。我问她怎么变得大胆也不怕苦了,她说,“大了又当了妈就不顾那么多了,苦也不觉着苦。你以后也会什么都不怕的。”四
最是一处老院儿,稻草与泥土夯筑的老式的土坯房,外祖父母的世界。
它从我有记忆起就在那儿了,直到几年前再不见它的痕迹。但也并不比我的年岁大太多,不过是他们从另一处房子里退居出来新盖的。
庭院里曾有一棵高挺的青桐,灰土地上偶或躺着几片刚刚落下的宽大的叶子。那叶子落在地上,甚至可以打得出啪然声响。落在石台上,落在井口里,落在猫的面前,惹得它扑上去瞧瞧。磨盘下的阴影,雪后檐头上挂着的冰溜,弥漫的大雾里的河草。从三个窗洞射进室内的舞着清尘的光束,一张八仙桌,年久后剥落的壁土,雨斑铜锈,横梁,秸秆,古董似的物件,香油、烟草和伤湿止疼膏的气味,鸡啼狗吠,窸窣吱嘎,姥爷、姥和留宿的客人灯下拉家常的声语。一间屋子,光线很暗、静寂却十分地整净舒适温暖。即使是多雨的时节里屋内潮湿而阴暗,也不会在心里添一毫的不快,全然是添了一份不一样的情趣诗意。
姥爷从屋子里走出来,或从院门外推着大梁车走进来。他个子高,常常要低一下头。他的双肩很平,后背很直,黑瘦适中,面容俊朗。凉风和疲累常惹得他一阵咳嗽,身体不是很好,但是从未有过佝偻伛老之态。他的步态一向从容,看起来真是优雅。他慢条斯理地把装着文件的木匣子从墙上取下来,打开,拿出几张单子,扣好,挂上去。他只是默默地忙着要做的事情,从不会去北京哪个白癜风医院好南昌白癜风专科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