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州日报》广告部主任、处级干部唐有神因与“二奶”萧玫娟私生女儿,而遭到“情敌”——萧玫娟之夫斯益毛的残酷报复与追杀,唐有神终于被纪委“双规”,并判刑入狱。而冤狱的制造者——和州省副省长斯光最终因腐败东窗事发被判死缓,其侄儿斯益毛及其帮凶、和州省直纪委办案室主任高钡壁等人也因作恶多端、贪赃枉法逃脱不了法律的严厉制裁。囹圄官囚的生活是一副多彩的画卷,折射了当今社会各阶层的生活横断面。而唐有神和萧玫娟的奇异之爱,独特地反映一个人性的神话:人们一直把女人视为纯粹的肉体,男人的肉体生自母亲的体内,又在恋爱中的女人怀里得到再造。女人只要扮演某个不光彩的角色,向官场布施肉欲与灾难,就会被视为“祸水”,吃人的女妖。本小说共七十章,九十余万字,旨在寓言醒世,叫醒官场,隐喻劝惩,可谓一片苦心,一腔热血,一片真诚,并不是闲着笔墨,旷费工夫,而确是官场的指南,囹圄的宝典。
第一章披发入狱(上) 1、 唐诗新编:“春眠不觉晓,处处性骚扰。夜来‘双规’声,官落知多少?!”幸好这首打油诗已被现实印证血泪浸洗,上苍慈悲,把它擦得不忍卒读,因为这里关于吸入黄金的哲言警示似隐似露,与省长、市长、县长、镇长以及处长、科长、院长、校长等衮衮诸公的口味欲望相契合。这个年代的党纪国法可不是闹着玩的,从座上客到阶下囚,说变就变,官囚多如牛毛,为红颜知己坐牢的更是司空见惯。 成为官员的红颜知己,这在女人的本分中,实属无可非议,女人是“贤妻良母”,她既忠贞又柔顺,而常为贤良的母亲,抑或她是出于天性的贞洁的,一切不幸的扰攘,责任都属于男人,犯罪的是男子,男子不得不犯罪,于是每一次犯罪而夹在这个中间的女人,少不了被人视为“红颜祸水”。 官囚唐有神曾遇上的最大的、也许是最罕见的幸福之一,就是把自己的童贞给了爱情。但是,导致的结果是,对一切感官快乐的看法与对爱情的看法却结合在一起了;正是这一点把他给毁了,因为他无法禁止自己去不停地想念尝试婚外恋,所以他也就不能在做别的事情时,日里夜里地在脑子里回想他所饱尝的所有的出轨行为、虚假爱情和负心女子。在他看来,占有一个女人,并不就等于是爱情,他只是想遇到年轻貌美的“黄花闺女”,而不再相信会有真正的爱情存在。所有这些苦恼害得他像是得了某种怪癖,他忽而像苦行僧那样摧残自己以压制住感官的需求,忽而又想跑到歌厅、舞厅或者酒吧、发廊、洗脚房,随便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由她虚情假意海誓山盟。 唐有神懂得,好色的天性对于增进人生的乐趣,有相当助力,但行之过分,则反而不利于男人。欲求保持性吸引力的意念当然是一种加在男人神经上的压力,而官员则一定“守身如玉”没有绯闻,这也是不公平,因为人们如过于重视权力及金钱,则年轻女子便趋之若鹜甘于献身。其实,所谓男人的处女情结,实际上跟男人们恋爱婚姻的传统观念和脆弱敏感的神经不无关系,它只不过是那些不成熟的、自我意识强烈的男人们一厢情愿冀求的东西。现实生活中的女性,为自己还是处女而感到很不自在的人已经逐年增多,如今已很少有以黄花闺女之身走进酒店婚礼殿堂,处女的价值同昔日相比下降了不少。 固执地寻求这个希望,没有任何东西使它枯萎,使它腐烂,而情欲往往会把它激发到了极端的程度,直到唐有神意外地遭遇情敌的恶意攻击后,突然间遭受了致命的创伤,使他正在事业的蓝天翱翔时受到猛烈地一击,当他想到这一点时,他感到灵魂之中有什么东西在痉挛地昏厥,仿佛一只受伤的鸟儿在咽气。 虽然如此,只要男人的性能力依然旺盛,那么不管别人怎样提出诸如“对处女的过份推崇是男性为中心社会的产物”之类的批判意见,处女情结也永远不会消退,它将一直深藏在男人的内心深处,左右着男人的情感去向。 唐有神已届知天命之年。其实,在他婚后,一直打算要取得一个女人的完美之身。尽管他的妻子很爱他,但他始终认为,作为一个男人,光有爱情是不够的。他常想:如果你的爱情里一开始就得不到完美之身,那么性留给你的只有安慰,婚姻留给你的只有遗憾。大丈夫立身处世,虽然应该以事业为重,但开创业绩、建立功名的同时也应顾及男女情事,可谓两不误。
人生难以预料,你不想犯错误,并不等于不能有犯错误的念头,而有时错误往往会主动找上门来,上门的错误大抵都是“美丽的错误”。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如果有一条长裙为你飘过;在姹紫嫣红的花圃里,如果有一朵玫瑰为你含苞吐艳,那终究是男人的自豪。然而,长裙有主,玫瑰有刺,在短暂的人生里,有些错误是能够犯的,有些错误是不能够犯的,一旦犯了就无可挽回,就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事业成功、权力在握的男人往往是挤身上流社会的“好大一棵树”,在这棵枝繁叶茂、绿荫如盖的大树上,该有多少错误的“基因”和“胚胎”,难免会结出错误的果实。确切地说,唐有神是为了女人,为了他曾经想得到的完美之身而走进看守所的。唐有神似乎明白,将要夺取他美好前程,使他沦落为囚的正是他期望中的女人的贞操。难怪汉人枚乘说:皓齿娥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醴,命曰腐肠之药。世界上什么错误都可以改正,惟有这种错误是致命的,你根本就没有改正的机会,一旦错了就只能悔恨终生! 唐有神是《和州日报》广告部主任,处级干部。他被和州省直机关纪委“双规”后,因涉嫌贪污罪被刑事拘留了。他高高的个子,五官端正,皮肤白皙,他的脸庞很宽,颧骨平而富有质感,鼻子大而呈大蒜状。两道浓眉,直直的,而不是随着眼眶的曲线而弯曲。黑睫毛长而富于女性感,一双单眼皮的黑眼睛相当可爱,通常都能掩饰他的思想。最好看的是他的嘴,双唇不厚不薄,不大不小,但是形状非常好,嘴唇的轮廓清晰,他使那嘴唇带着一种坚定的神态;就好象他把那股劲一放松,也许就会把他的真实面目的秘密暴露出来似的。把唐有神一张既熟悉又完全不熟悉的脸仔细剖析一遍,真是有趣。原单位的一些人说他的脖子长得很性感,而且他的谈话也很性感,很幽默,很前卫。在如今这个妩媚的男色时代,他是风流女子心仪的“粉丝”,无疑属于女士中意的花样美男。尤其是在酒桌上,唐有神的很多“荤段子”都很诱人的,也很有知识含量,他自己称之为“博士级”的那些顺口溜、打油诗、荤段子、故事、对联等笑料,都像转型时代的欲望洪水滔滔,仿佛是久违的欢愉达到高潮,能让单位里的女士或同饭局里的女人听得心里痒痒的,这种“痒痒”本身就是一种性感,不性感怎么会“痒痒”呢? 诚然,薄酒喝过了,尽管只有几度,却也微微醉了。那美丽的女子远远地离席而去,行走的风景,夺人魂魄。多情是一把对准自己心窝的刀,伤的只能是自己。唐有神是个文化人,生性孤傲。在思想上,他是个自由人,在身份上,他算得是职业记者和报人。人的本性加新闻本质决定了他的行为。他外表上一副有待人接物那种仁德厚道和处世虑世的那种细密周详。易经有云,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在经过了38天的纪委“双规”后,唐有神被移送至睦湖市检察院。那日,他从部队的一个陆军疗养院里,被押进一辆喷有蓝色“检察”字体的桑塔那轿车,他被夹在后排的当中,一边一个便衣检察官,这架势很能说明唐有神犯的是一桩重案。可此时,唐有神的心里却还不十分清楚自己的罪名是什么。 带进睦湖市反贪局,检察官给唐有神出示了立案批准书,上面赫然写着“贪污”两个大字。唐有神心里咯噔一下,一片茫然。因为他对这个罪名的法律概念一无所知,他不知自己会被判几年。而在这之前,他实在受不了“双规”的滋味,开始很强硬的他,后来居然在纪委办案人员面前痛哭流涕彻底投降。他实在受不了“双规”的折磨和痛苦了,他想,就是移送司法机关,自己也是说得清楚的。在检察官甫海重新做了口供笔录、按手印之后,又让他在刑事拘留证上签了字。瞬间即过的事实,一经文字固定下来,再签上名字,按上手印,马上成了“铁板钉钉”。中国早有“一字入公门,九牛拉不出”的说法。 检察官甫海在归还他被纪委暂扣物品的时候,唐有神还是多了一个心眼,把纪委从他办公室搜去的七十多万元银行存单继续让检察院暂扣,他对检察官说:“反正我到时候要退钱的。”检察官甫海同意开具银行存单暂扣单。这是他在纪委“双规”的“自诬”过程中,设想留下了日后翻案查证的活扣,因为他认为这是他的“情敌”斯益毛在炮制冤狱。他想以此证明纪委搜查了他的办公室并取走银行存单,因为谁也不会带着银行存单的去“双规”的。其实,纪委在搜查唐有神办公室时还拿走了大量广告经营资料的证据,用意是十分明确的。 在这几个月之前,唐有神在省纪委的朋友曾经告诉他一条小道消息:听说有人举报你贪污,检察院和纪委联合起来,正查你呢!唐有神闻之惊心。不仅因为这位朋友是他最信任的朋友,而且因为官场上“潜规则”让他的心一下子悬到空中:他深知官场哲学“福兮祸所伏”,当一个官员仕途一帆风顺、锋芒太露时,说不定就有无数把尖刀正虎视眈眈伺机从背后捅他,因为一个人的倒台就意味着一批人的升迁。再说,他明白要把他置于死地的“情敌”的那只“黑手”是十分有力的权贵,是当今和州省副省长的侄儿斯益毛。所以,他不得不处处留心。 但唐有神的心情还是坦然的,因为他觉得事实总归是事实,再说还有律师会为他辩护,这个国家总是还要讲法的,可见唐有神并不是一个明哲和聪敏的人。明哲的人,在事情还没有萌发便及时看到;聪敏的人,在祸患没有形成之前就能避开。祸患本来大多潜伏在隐微的地方,发生在人们忽视而没有防备的时候。苏洵说过,只有培养才能并且自爱的人,方能无敌于天下。事业的成功,不是成功在成功的那天,一定有它的起因,灾祸的发生,不是发生在它发生的那天,也一定有它发生的迹象。月晕而风,础润而雨,只有天下那些头脑冷静的人,才能够在看到一点苗头时,就知道它的明显后果。唐有神从小就接受过仁义的教育,觉得自己也没有干过不仁之事,也没有取过不义之财。无人不爱叫做仁,行动适宜叫做义,从仁义出发去待人接物叫做道,自己本来就具有而不需要外来影响叫做德。仁义是具有实际内容的定名,道德是需要实际内容去填充的虚位。唐有神明白,自己是个农民的儿子,没有任何靠山,就凭自己巧干苦干,当上了省报的记者和处级干部,也算是光宗耀祖了。如今在社会上混,如不按游戏规则办事,就容易出事。自己的根基不牢,关键时候又没有一个为自己说话的人,别人出事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人家想整你,没事都可能给你弄个事。要真有事,就是砧板上的肉,横切竖切都由人家了。他常常告诫自己,“我可是要小心翼翼地做事啊!俗话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自己在报社承包广告,要赚的就是明明白白的钱。” 检察官甫海在做完讯问笔录后,问他要不要请律师。唐有神说,“当然要请,现在只有请律师为自己说话了。”他明白,到了这一步,恐怕请律师也是徒劳的。但他还是签署了律师委托书。他想到了自己有着十多年交情的好友梁欣做辩护律师。他相信梁欣的能力和水平,也许还能为自己做无罪的辩护,即使尽了努力还是不能达到目的,那也就没有悔恨了。 尽管唐有神和梁欣交情很深,但唐有神一直看不起律师这个职业,他把它称作非社会性工作,因为社会并没有从中得益。这种职业使人自私,使人聪明得可以剥削和欺骗其他人。因此他不把律师看成值得做的职业。这种职业不创造任何产品,给这个世界没有增添任何好处,而只是挖空心思索取其他人的财产一部分。尤其是那些不良律师,在面对委托人时,常常夸口法官是自己的“同学”甚至“爱人”,官司一定打得赢;有的律师与法官勾结,甚至连判决书都由律师代写;有人遇到合同诈骗,这已不仅仅是民事案件了,应该向公安部门报案,而那些不良律师为了自己能够得到更多的代理费,对委托人隐瞒实情,让委托人通过法院起诉;更有一些案件,在专业人士看来,就如同铁板钉钉,起诉或上诉百分之百败诉,不良律师却仍唆使委托人进行诉讼,这样可以继续捞钱。在不良律师的眼中,根本原因说白了就是一个“钱”字。有的律师住上高档住宅,开着私家轿车,时间一长,住别墅开洋车反倒成为律师身份的标志,成为部分律师追逐的目标。一些刚刚踏入行业的年轻律师也无法保持平静的工作心态,而是急功近利,为追逐利益而置正义于不顾。
第一章披发入狱(下) 检察院已通知唐有神的妻子秦篆送来了棉被等日常用品,在这之前唐有神已被允许给秦篆写一便信,适当交待与案子无关的生活事宜,以便把“双规”前随身所带的公文包、手机、现金、钥匙包等交给秦篆。唐有神做梦也没有料到自己刹那间会成为一个没有钥匙的人,那种感觉实在太无奈,太哀伤。他把一大串钥匙拆卸下来,分别用纸条写好各个钥匙的用处,请检察官甫海转交给秦篆。交出钥匙后,唐有神的心里空空如也。心想,没有钥匙的人,是世界上那些真正的流浪人,而自己也将流浪牢狱,这个世上他再也没有一个上锁的门、抽屉、汽车,可以让自己去打开了。也就是说没有一个空间是真正属于他的了,他失去的不仅仅是隐私的权利,而且是人生最宝贵的自由。这样想着,心里真有一种人生挫败和事业尽抛的酸楚。 在官场上混的,谁不希望在事业上有所作为?做好事谁不愿意?做坏事谁不感到惭愧恐惧?做父母的,哪一个不想教育他的儿女?做儿女的,哪一个不想光显自己的祖宗?一个年近五十的人,竟然为了一块嫩肉玷污自己的灵魂而戴上冰冷的“枷锁”。只有他自己的妻子秦篆才知道他为此吃了多大的苦头,对他来说,真是一场道德的折磨啊。 在检察院大厅里,唐有神与妻子秦篆见面了,检察官甫海没有给唐有神戴手铐,使他有了与妻子秦篆拥抱的机会,秦篆紧紧地抱着唐有神,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唐有神也鼻子一酸,流下泪来。那种酸,是浸入百年陈醋般的酸,那种痛,是万针扎心般的痛,那酸痛迅即又变成一种如坠万丈深渊的绝望。他强忍着那种酸痛,双手在秦篆的肩膀上使劲地捏着……。过了一二分钟,检察官甫海把他们拉开了,催唐有神出门上车,秦篆突然大叫了一声:“有神!……”随即昏倒在地…… 时近新年元旦,天空阴霾,闪着寒光,突然下起雨来。唐有神被带进了警车,呼叫着警笛开走了,警车驶向了睦湖市郊的梅坞看守所。唐有神扭头从小囚车的后窗上看着妻子秦篆,只见她爬着扑倒在检察院大厅的玻璃门上,在看着慢慢离去的上白下蓝、写有“检察”的警车,孤零零地张望着……。唐有神的鼻子发酸,一行热泪奔流而下,一旦成了阶下囚,便结束了十多年的官场生活。当他披发入狱,追思昔日种种情状,痛悔之意在心中不断滋长。追忆前尘,真所谓,如白头龟年,于落花时节,谈天宝盛事,有不胜人世沧桑之感。 生离跟死别差不多,假使他和她之间隔着牢狱的高墙,那他们也就等于被墓碑永远隔开。这是真正的惨剧,那不是佯装出来的痛苦,而是名副其实的悲痛,落下幕布之后,剧中那个人不是回去同家人共进晚餐,然后,安安稳稳地睡一觉,不是的,他被送进了牢房。 秦篆不禁晕倒在地了,那一刻,她觉得天旋地转六神无主,丈夫意外出事使她痛苦万分,结婚十多年了,她的心就分成了两半,一半给丈夫,一半给女儿,这是她的生命的两大支柱。可是丈夫猝然入狱,她的天塌了……。检察院门口的保安给秦篆喝了一杯白开水,使她恢复了神智。为了丈夫和女儿,她必须坚强地生活下去。 等秦篆苏醒过来时,检察院大厅里已经空空荡荡,她随手带上丈夫留下的公文包,走出了明晃晃的门廊,只觉得潮湿的空气冷飕飕地向她迎面扑来。雨已经停了,除了偶尔有几滴冰冷的雨水从屋檐上滴下来外,四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整个世界被冬日的浓雾笼罩着,稍带寒意的迷雾中弥漫着一种年终的气息。时近傍晚,街对面的房子一片漆黑,只有一幢房子的窗口射出了微弱的灯光,挣扎着穿过浓雾,洒在街面上,形成一束束金色的光点。仿佛整个世界都被一床静止的灰色雾毯裹住了。整个世界寂然无声。她把头靠在公交车亭子的一根立柱上,准备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然而此时她却一滴眼泪也没有了。这场灾难太深重了,眼泪已经不起作用。她浑身都在颤抖。她生活中的这座坚不可摧的堡垒竟一时坍了下来,那巨大的声响还在她心中震荡,还在她耳边轰鸣。她站了一会儿,试图重新祭起她的法宝:“一切等我明天再考虑吧,到了明天我就挺得住了。”然而这一法宝也已经失灵。现在她想必须考虑好两件事:一是要挑起家庭生活的重担;一是要为丈夫尽快地找到律师梁欣,他是丈夫好朋友,律师是有神通的。她知道,不管是等到明天,还是等到以后的哪一天再想这两件事,都同样会使她深感痛心。她现在必须尽快回家,给女儿泱泱做晚饭。 家并不很远,只隔着五个公交车站。秦篆不想哭哭啼啼地出现在女儿面前,更不想把丈夫出事的消息马上告诉她。她下车后急忙走上黑魆魆的前台阶,冲进了浓雾笼罩的夜色之中。她拐过弯去,走上了通往报社高层公寓的长斜坡。路面虽然潮湿,但万籁俱寂,连她的脚步也没有一点声音,恍如在梦中一般。她顺着斜坡一路走上去,只觉得眼中涨满了泪水却又涌不上来。同时她又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仿佛从前也曾经置身于这样一个又冷又暗的地方,置身于同样的环境之中——不止是一次而是很多次。“我真傻!”她不安地想着,一边加快了脚步。这是她的神经质在捉弄她,但这一恍恍惚惚的感觉却缠住她不肯离去,而且慢慢地渗透到她整个心中。她疑惑地看了看周围,好像有好多双眼睛在注视她,仿佛都在指着她的背脊说,“她的丈夫被抓进去坐牢了!”这种可怕而陌生的感觉更加强烈了,她突然像一只动物察觉到危险那样猛地抬起了头。这都是因为她精疲力竭的缘故,丈夫被“双规”38天,她没有一天安生过,四处奔波请亲朋好友帮忙,自己的妹夫甚至花大钱请纪委的朋友找办案的人吃喝玩乐,化了几万元,结果丈夫还是被抓进了牢房! 她试图安慰自己。今晚真怪,雾这么大。过去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雾,除了——除了丈夫失踪的那天晚上,她担惊受怕彻夜未眠。突然,她想起来了,同时恐惧也涌上了心头。她想起来了。在丈夫“双规”期间的无数次恶梦中,她就曾经在这样的雾中奔跑,穿过一个没有界标、常有鬼魂出没的地方,四周笼罩着冷森森的浓雾,到处都是张牙舞爪的幽灵和鬼怪。现在她是又在做梦呢,还是她的梦正在应验?顷刻,她像是离开了现实世界,茫茫然不知到了什么地方。那种恶梦似的感觉重又向她袭来,而且比以往更加强烈,使她的心狂跳不已。她又一次陷入了痛苦与孤寂的深渊,好像又回到检察院大厅时等待丈夫出现那样。人世间的一切荣华富贵不复存在,生活变成了一片废墟,唯有恐慌像阵阵冷风似的在她胸中怒吼。迷雾引起的恐怖死死地抓住了她。她开始跑了起来,像过去在无数次的恶梦中奔跑一样,现在她也是被一种无名的恐惧驱赶着,有目标地冲刺,拼命想在那团团迷雾中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她终于冲进公寓的电梯,顺着那条黑魆魆的楼道升腾着,她的头低垂着,她的心在怦怦直跳,潮湿的夜风沾在她嘴唇上,电梯里苍白的灯光好像正对着她威逼过来。在这潮湿寂静的都市之中必定有个藏身之处!电梯在18楼停下,她沿着那条长长的走廊气喘吁吁地跑着,湿外套冰冷地裹住了踝节部,两叶肺像要炸裂一般,带子束紧的胸衣压迫着肋骨顶住了心脏。
打开家中的安全门,突然,眼前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一盏灯光,接着是一排灯光。虽然灯光模模糊糊,摇曳不定,然而它们却是实实在在的。在她过去的恶梦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灯光,有的只是灰蒙蒙的迷雾。她的心一下子抓住了这些灯光。因为灯光意味着安全、意味着有人、意味着现实。她突然停了下来,攥紧双拳,极力想把心中的恐惧赶跑。她两眼紧紧盯住了女儿房间的灯光,因为正是这灯光向她表明,这里是自己的家,而不是那个鬼魂常在的梦幻世界。她喘着粗气在客厅的沙发上悄悄地坐了下来。她紧紧地抓住自己的神经,仿佛它们是些绳索,正从她手中迅速滑走似的。“我刚才一直在逃——像个疯子似的一直在逃!”她想道,浑身仍在颤抖,只是不那么害怕了,可心里仍在怦怦乱跳,跳得她直想呕吐。有时人们怕的只是害怕本身。她在生命中第一次尝到恐惧和不断痛苦。过去失败的经验只是让她变得踌躇不前,但这次遇到的恐惧似乎已令她动弹不得……,丈夫被押走之后,她开始精神崩溃,完全丧失勇气。慢慢地,她感到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向沉寂,恐怕是一蹶不振了……。 “可是我现在到家了!”她的呼吸已经比较平稳,她双手抱着头坐在那儿,眼睛望着前面的女儿房间的灯光,知道上高一的女儿此刻正在做作业。对门就是她们的卧室。女儿房间灯光很明亮,足以驱散眼前的迷雾。啊,这就是家!实实在在的家!她望着客厅的模糊轮廓,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凄凉忧伤后的慰藉之情,精神上似乎也感到了一种平静。家!这才是她想要呆的地方。这才是她拼命跑着要回来的地方。 一经认识到这一点,秦篆便像全身挣脱了锁链一般,同时也消除了她在梦中常常感到的那种恐惧。原来自从看见丈夫被押上警车后晕倒,发现世界已临近末日以来,这种恐惧便常常来侵扰她的神经。纵然一路颠簸逃回家中,她便发现自己已失去了安全、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智慧、所有的柔情、所有的理解——而所有这些体现在秦篆身上的东西都曾经是她以往日子赖以生存的保障。虽然后来她获得了境遇上的安全,但在梦中她仍像是一个受惊的孩子,仍要四处寻找那已经失去的安全和那个已经失去的世界。现在她才认识到自己在梦中一直寻觅的那个避难处,那个一直被迷雾遮住的温暖而安全的地方。这温暖而又安全的地方并不是报社公寓——哦,决不是!这高层公寓就像一盏沼气灯,并没有多少温暖;丈夫的报业经营又像一片流沙,一点也不安全。温暖而又安全的地方乃是自己从小生活的家。那间被母亲已经出租的小套房子,流下了她少女时代绚丽的梦,因为父亲有着坚实的臂膀可以把她抱在怀里,有着宽阔的胸膛可以让她把疲倦的头偎依在上面,有着嘲弄的笑声让她对一切事物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慈爱的母亲还有着充分的理解力,因为她也像她一样,看问题实事求是,不会被名誉、牺牲或对人性的高尚信念等等不切实际的观念蒙住眼睛。父母亲视她为掌上明珠!为什么她一直没有意识到,尽管母亲常常提醒她,“如今当官的男人,都得小心!”母亲为什么早就看出了这一点,并在前些天还叮嘱她“要好好管牢他……”。 秦篆定了定神,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打开唐有神的公文包,只见里面有手机、通讯录、香烟、一叠钞票,还有一个钥匙包,秦篆记得这个意大利产的钥匙包是她送给丈夫的生日礼物,她打开钥匙包,在隔层里发现了唐有神写给她的一封信: 秦篆: 想念你,想念泱泱! 我出事了,而且这跟斗有可能栽得很重。我权衡诸多得失之理,心里盘算着能不能否极泰来?回忆过去,想到眼前,我忽而万念俱灰,忽而血脉偾涨,那股悔恨冲涌之气,要费好大的克制功夫,才能勉强压服。我自认为自己是个硬汉,跌得倒,爬得起。但事到如今,可能在劫难逃。只有希望你能勇敢地挑起家庭的重担,服侍好你我父母,照顾好女儿泱泱,保重自己的身体。常言道:苦尽会甘来,一定要坚强地支持我跨过这道坎。 我深知自己错在那里,也感念你存于内心所表现出来的善良和了解上,这正是你胜过别人的地方。生活中遇到大忧大难,爱情应该是有效的安慰。就是我遭大难,你在天之涯,我在地之角,我们应患难与共,祸福相依…… 请多保重! 爱你的:有神 看着信,秦篆流泪了……。这时候,女儿泱泱已经做好作业,推开房门,看到母亲默默坐在客厅里,在翻阅父亲的公文包,不禁大叫,“啊哟!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爸爸回来啦?” “不是,没有……” “你骗我,这不是爸爸的包嘛?他人呢?” “哦,”秦篆想道。“我怎么这么糊涂,又愚蠢又盲目。丈夫的包女儿本该早就看出来的。” “他临时决定又到大西北去工作了……”秦篆突然编造了一个谎言。 “他刚刚回来几个月,不是说不去了嘛!” “小孩子,别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这些年来,她一直靠在丈夫的爱这堵墙上,对他的爱她却始终没产生过怀疑,正像她始终没怀疑自己把爱放在女儿身上一样,自以为她的力量都来自她自身一人。今天早些时候,她已经意识到,母亲的提醒已经得到应验,在她与生命的多次激烈搏斗中,母亲一直与她肩并肩地站在一起,现在她又认识到,母亲也一直默默地躲在幕后、爱着她、理解她、随时准备着向她伸出援助之手。在丈夫被“双规”后,是母亲看出了她焦虑的心情,带着她找关系托人情,试图能够让丈夫安然无恙,是妹夫东奔西走不惜巨款私下宴请纪委办案的人,帮助她摆脱了孤独无援的境地,并心存一丝企望。每当她深更半夜从恶梦中吓得哭醒过来,又是母亲在旁边安慰她——哦,如果不是对一个男人爱到发狂的地步,有哪个女人会做出这些事情呢? “妈!”女儿泱泱的泪水落在了她身上,但她毫无觉察。惊悸在她四周飞旋,她也毫不理会。因为,她一想到唐有神,一想到他那张苍白的脸庞,他那口雪白闪光的牙齿,他那对机灵的单眼皮黑眼睛,她便浑身颤抖起来。“他要受苦了!”她想道。像以往一样,她毫不迟疑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就像一个孩子接受一件礼物一样。“我不知道灾难已经等了他多久,但我确信是他自己交友不慎惹的祸。要不是有侥幸,我早就会意识到这一点了。对于世上的一切,我从来就没有看清楚过,因为唐有神挡住了我的视线。”她是爱他的,爱他这个女儿的父亲,爱他是毫无顾忌的,爱他是不讲条件的。她了解唐有神是当兵出身,部队转业干部,不会乱来,他的口头禅就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总之,就是他有什么婚外绯闻,他也一直都在爱着这个家,从没有感到他有什么异样。 “妈!你怎么不睬人呀?” 她站了起来,望了望女儿,“泱泱,乖女儿,别问了,你老爸真的又去大西北了!” “你怎么事先不告诉我一声?还把我当小孩看呀?” “来不及了,你爸走得很仓促,他会给你写信的!”半个小时以前,她曾想到自己除了女儿以外,已经失去了世上的一切,失去了生活中可以留恋的一切:爱情、名誉和完整的家……。正是失去了这一切,才使她认识到,她应该好好关心保护女儿,不能让她受到更多的伤害,尤其是不能改变父亲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更不能因此影响学业。她爱女儿,因为她有些脆弱而又无所顾忌,性格倔强而又讲求实际,正像她自己一样。 秦篆慢慢地踱步到了书房,看见书架上那幅放大七寸的自己与唐有神拍的结婚老照片,中间镶嵌的是女儿泱泱五岁的照片,这是唐有神精心制作的“全家福”杰作。她清楚地记得,女儿五岁那年,拿着这幅结婚照天真地问丈夫:“爸爸,这上面怎么没有我呀?” “那时候是没有你呀!” “不嘛,不,你骗人,我就是要和你们在一起……”泱泱坐在地上哭着撒赖了,“爸爸,我要和你们在一起嘛……” “好,好,乖女儿,别哭,我们在一起!在一起!”唐有神被女儿哭得没有办法,灵机一动,找出女儿的彩照,用剪刀剪了一个椭圆的头像,粘帖到他们结婚照的中间,一幅人工制作的“全家福”生动逼真巧夺天工,女儿泱泱看了破涕为笑,拿着照片飞快地跑到秦篆面前:“妈妈,妈妈,我也在里面了……,我也在里面了……” 泱泱在那被剪辑的结婚照里笑得多甜哪!两支小辫扎着蝴蝶结,脸上的酒窝盛满了欢悦。 “我要把一切都隐瞒。女儿是我唯一的支柱了!”她想道。“女儿将来会理解的。我一定要挑起双重担子补报她。”突然,她觉得自己变得坚强了,平静了。
事业如日中天的男人突然坐牢,变得一文不值,这是一个秘密。男人的,也是她的。她必须忍着痛,守口如瓶。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制造秘密的男人。秦篆站在阳台看城市的夜景,又有一滴眼泪落下,眼前又迷蒙起来。婚姻生活中,有一种感动叫相亲相爱,有一种感动叫相濡以沫。其实还有一种感动,叫守口如瓶。 她不再害怕那黑暗或迷雾了。她的心在复苏,因为她知道自己怕也没有用。不管将来遇上多大的雾把她团团围住,她都知道可以到哪儿去寻求庇护了。她迈着轻快的步子向厨房走去。她恨不得能马上打开煤气灶,给女儿做一顿丰盛的晚餐,只觉得这一天过得太长了,太长了。 晚上,秦篆等女儿睡了之后,呆呆地坐在一把椅子上愣神。她似乎觉得这所房子现在是那么冷清而空旷,她不仅真真切切看见丈夫走向事业墓穴的深处。她毕竟失去了太多的东西,这一天她也埋葬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她破碎的家庭,她的自尊和名誉,还有其他种种情怀。是啊!屋子似乎已空了,像她的心一样,就像搬家时腾空了一切似的,更像股市的股价跌到了终底。她感到筋疲力竭,跌倒在地她,将来也许会重新爬起来,如果她能够的话。 晚上十点钟时,泱泱在自己的床上大声喊着“爸爸!爸爸!”并大哭起来。她要睡到妈妈床上来,秦篆试图让她不受恶梦的害怕,但这女孩子过于早熟,对父亲的突然失踪她只是充满着好奇心,并怀有恐惧心理。如此这般,秦篆为图个清静,终于答应她躺在父亲睡过的地方。这女孩喜欢大床,可以随意在上面躺着打滚。这一夜,她却在舒适温暖的席梦思床垫上睡得格外舒服。
(作者系转业干部,原浙江日报记者,本文转载自凤凰网。)
搜索kuajiechuanbo,请加白癜风的治疗与预防北京治疗白癜风找哪家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