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满画色桂满舟,俎樽相尽且宴游。
江寒照影空寂静,日落携悲往绵愁。
苍青入作夜风雨,黛紫施成山阙楼。
霜微复旧逐水逝,黄花暗度几重秋。
——回文秋七律·写于里斯本
我们这一代,有缘随“媒体”的浪头得了不少识见,却也不幸跌入识见的苦海。海潮洗刷几遍,再满满确信的,都显起可疑了,像一人遇山雾里秋枫,他自明了枫树所有的信息,却将这满枝火红,看作一树的灯笼。现今情形,颇有“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的意味,但于此间悟到禅机,真不知算可羡还是可怜。
《源氏物语》在当下,也免不了被媒体的需求“曾枝剡棘”。人们搬它上了银屏,这部一门四代之家史,成了光源氏一人的传奇。如此作品确实简洁了、紧凑了,可未尝读过原著的观众,恐又误解说:“《源氏物语》原来是《光源氏物语》呵!”
其实,源氏为主角,只在一到二十帖(《桐壶》到《槿姬》)。二十帖后其出场剧减,主角开始分散,数件事串联起脉络。夕云苦恋、玉鬘进京,主角移至下一代且非为一人。再四十五到五十四帖(《桥姬》到《梦浮桥》),故人俱往矣,小说便围绕第三代的薰君、匂宫拓张开。因这十帖发生于宇治,遂名“宇治十帖”;再因宇治远离政坛,影视剧若要以宫廷为背景,便常把它撇得痕迹了无了。
借史家的用词,我且形容全书是由“纪传体”向“纪事本末体”嬗变。这虽不严谨,但起码意合。“源氏物语”也并非一人物语,而指源氏家族,再广义些涵盖所有与该家族关联者。而人物的“源氏”,亦不过光君、光源氏、光华公子等叫法的简称罢了,影视剧有误导之虞难免。前代遗梦,肯确美轮美奂,但第一艺术不比第七艺术,说删就删的事究竟做不来。甚至我所见《源氏》叠翠流金的秋色,是被平分的,其一半正来自宇治十帖。
孟秋:爱欲影
谁写了“宇治十帖”,阙疑历久。一宗紫式部、一宗紫式部女儿藤原贤子。后种推测根由在于十帖的写法:营造环境疏可走马;刻写心理密不间发。秋里枯草般的笔触,实在与先前的“春风夏雨”齵差。
学界普遍接受“紫式部著宇治篇”的说法。虽无从查证,但使着眼宇治帖与前四十四帖的隐性关系,或能参得零星根由。忽略写法的差异,它们就中路数倒类同、倒可称“外如不整,中实应节”。
先从前说起,与《红楼》设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异曲同工,《源氏》故事正式开始前,也配了一套“女性分类系统”。该系统被人反复研究,并有专门的称谓,即第二帖《帚木》的“雨夜品评”。
我自以为十二金钗和雨夜品评,诚然一个是预示女人命运的判词,一个是评价女人仪品的夜话,但在各自小说里的作用几无二致。它们都在对女性提纲挈领地归纳分类,并搭起缥缈的幻象,悠游主线世界外。
不过相比较,雨夜品评的位置多少俾人生疑:《源氏》第一帖,更衣受宠、光君降生等大事刚刚压作袖珍的史诗,不料第二帖笔风陡转,记起了淑景舍中源氏会同好友的对话。浩然的时空像黄河过得壶口,瞬间、强制地收缩了。
依照惯常的逻辑,其原由难解。但沿作者的思路,便能豁然开朗。甫始品评,只能说明其意图在后、在于行将陆续登台的人。为此,紫式部必先铺平垫稳。品评表面没指名道姓,其女子诸品,后文几乎都有人对应。
头中将(品评成员之一)按门第分女子为上、中、下三等。上者出身高贵,教养才色俱佳,故缺点往往也被掩盖;中者种种优劣“外人都能看到”;下者则泯然众人不足论。
翻阅后文,三公主、末摘花代表了上者。三公主为朱雀院爱女,天真娇弱,被柏木轻易揽得(《新菜续》帖);末摘花贵为王女,长发秀美但貌寝迂讷,源氏后来才晓。(《末摘花》帖)。
中者如花散里,既非金枝玉叶,亦非风髻雾鬓,却温良恭俭、相夫教子,成六条院夏殿主(《花散里》帖)。而下者便应属侍女群体了,包括右近、大辅命妇等等,人数最众。
此三品外,紫姬、明石等主要角色,其后尽入暗指的对象,余不一一。
回到紫式部的写作路数,为完成这部近百万言的家史,作者暗联了时空。雨夜品评如是将人物全拉到一处,套上绳索。这样他们即便各就各位,也能扯出完整的网。紫式部巧用血缘的纽带,死死固定住这种联系。由是,源氏家族的每代都像在曳着前代的影子,于既定的命途捋着脚印。
我们无法否认血缘的强大;无法将这代代的叠影分开;无法阻止他们对爱欲的渴慕:夕雾虽比源氏自律,但一见庶母紫姬,也骀荡了心思,这和其父当年见到藤壶如出一辙。宇治帖的匂宫,更是承继了祖辈的淫欲,娶完中君娶六女,娶完六女又惦记上浮舟。中君形容他是“有这怪癖的人,侍女中稍有姿色的也不肯放过。”(《东亭》帖)
十帖纵使独立,却仍被血脉束缚着。不说“草蛇灰线,伏延千里”,也称得上有意铺设之妙局。而关联得这么隐秘,恐怕只有深谙其理的紫式部做得到。雨夜品评是从前往后影射;宇治十帖则从后往前影射。前者影射了人物的宿命,后者影射了世代的轮回。
影子随后辈重叠、延续,也在小说的诸女子间牵绊人心。《金阁寺》里,金阁寺对沟口来说是世间最美物;《后来的事》里的代助不婚,就是在等候如三千代完美的女性。同样,《源氏》起首就塑造了桐壶更衣这个美的概念,偏令源氏步尽途穷。更衣死后,藤壶肖似更衣,源氏恋之;紫姬又肖似藤壶,源氏夺之。爱欲的影在一个个女人身上叠加,洇透了主角的生命轨迹。同样,源氏追求梅壶和玉鬘,也多是由于她们具备各自母亲的风致。(六条妃和夕颜)
此情况亦见宇治十帖,薰追求中君、追求浮舟,全因她们酷肖自己爱恋的大君。浮舟投水,叠影似乎被斩断,结果还自杀未遂。薰前往寻访,小说却戛然而止,爱欲之影还将存续。我们迷茫于《源氏》的男性,是爱着实在的人;还是爱着心目中的完美幻象;抑或本无所爱,而只为翻滚于欲海。他们自身,也迷茫着。
《源氏》上下个人物,女性占八成,主要角色尤其个性十足,如紫式部说:“源氏公子所交往的女子,都有独特的优点”(《花散里》帖)。但同时,我还会想起某处坟旁的山茶花、某圣母院前的绞刑架、某人肩头烙印的野百合……男权尊大的社会里,见乎文著的女性,似乎都要投入多艰的人生,领受悲戚的命运,无论是像斯嘉丽一样反抗,还是像萧萧一样顺从。
命途多舛的衣通姬、献身政变的松虫和铃虫、再近些像森鸥外的舞女、菊池宽的珍珠夫人,日本的艺文洪流也在吞噬着薄命的红颜,注入世界文学的悲剧汪洋。《源氏》之女性,结局悲惨者八九。玉鬘嫁与厌弃的髭黑;大君为情所困郁郁而终,其例比比皆是。让本居弱势的女性,再负生命之重,是艺术,也是现实。进一步言,历史的每点微尘,皆苟且乎急流,只是女性的悲剧,更教伤心惨目。
起初读《槿姬》帖,槿姬憎恶源氏,却仍得用答歌婉拒,我想她大可直接、坚决些。但等到宇治大君郁结而死,我方才弄清:皇权下的女子,其实没有选择。大君心厌薰君这个“登徒子”,但又难抗门第,此时除了学藤壶出家、或者效浮舟自戕,余下的也只有守妇人之礼而应付再三了。
草木斑斓,院落一片青黄。源氏与梅壶面对此景,共论春秋优劣。看似浪漫的情境,却透着女方的不得已。虽也被迫附和源氏,但能像梅壶、槿姬坚贞自守、保持距离,已实属不易。更多的女子,则似这庭前秋花,不知何时,绽放的肉身就兀自凋残在夜来的寒风里。
仲秋:权欲影
说《源氏物语》是现实主义,我实在不敢苟同;说它有现实主义的倾向,我没有任何异议。毕竟是当时人记当朝事,抛开故事的真实性,其描绘的时代背景还是相对客观的。
桐壶、朱雀、冷泉,是《源氏》主要的三个皇帝,后两者在天皇谱系上是确乎存在的。这样辈分一排,桐壶帝的原型应是朱雀天皇之前的醍醐天皇无疑。而光源氏的原型,学界看法不一。假如桐壶是醍醐天皇的推论为实,那么源氏最有可能是醍醐的十子源高明。
论经历,源高明和光源氏大类,都在幼时被降臣籍并赐源姓,官场上起起落落。另有一些声音,或者认为光源氏是源融(嵯峨天皇第十二子),或者认为是藤原赖通、藤原伊周等等。当然,这早不是以“桐壶是醍醐”一说为前提了。
至于源氏真身,紫式部不活,则争论不休。但综合这些论调,主要是时间有差,经历上倒都是相仿佛的。一个被比对多次的事件,就是“光源氏谪居”。透过此事至少有一点的口径统一了,即:源氏物语叙述了猎艳的传奇,也暗含了政坛的生相。
源氏谪须磨,记于《须磨》和《明石》帖。源氏和胧月夜偷情事发,遂授右大臣一派以柄,在政坛屡遭顶逆。源氏感于处境,离京避居须磨。紫式部在这两帖对源氏的遭际无限同情。但政治面前,源氏和右大臣代表的两个阵营,没有孰善孰恶,唯权势更迭矣。
情场上光源氏自可任意东西。可一涉宦海,他还是被迫谪居保身。明争暗斗的政坛,尽管作者有意去回避,但《杨桐》、《赛画》、《行幸》诸帖中,某些闪过的影子,还是将政局映得清晰非常。最离奇者,莫过于紧承“谪须磨”突发的“须磨雷击”。(《明石》帖)
抵达须磨后,源氏于上巳日修褉,怎料风起云涌、天昏地暗。淫雨、海啸奔腾,连日不可收拾。黑云里骤然“霹雳一声,正落在与源氏居室相连之廊上,火焰迸发”。源氏只得移居,可入了睡还当了回“哈姆雷特”,梦见已故的父皇桐壶。先帝并非陈述冤情,而为指点源氏,告知此次受难,乃罪过报偿,须“依照住吉明神指引,火速开船,离去此浦”。言罢,源氏惊醒,暴风雨也随之去。
文本的用意很明显:朝野确乎是非之地,源氏到权力中心猎艳(藤壶、胧月夜),昊天当即不惠。但跳出文本,紫式部或许掺了更大的政治隐喻。“须磨雷击”和“桐壶托梦”相连,不光为告诫官场险恶,还可能是在暗指一个实载史册的事情,即“清凉殿落雷事件”。而小说之所以讳言,是因为该事件直接导致了醍醐崩殂。
延长八年(年)六月二十六,晴空降雷火正中清凉殿,五名朝臣当场惨死。殿上的醍醐天皇惊恐万分,是夜发病,三月未满便驭龙宾天,此为落雷事件始末。而细推究,整件事和菅原道真受构陷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传落雷为道真鬼魂作祟者众。这当中牵涉到的皇位之争,体量庞大,难以铺展。读者自行查阅,便知紫式部何以做出如此隐喻。
隐喻假设有效,那么它是明确桐壶身份的重要佐证,或者说:如果桐壶即醍醐,那么之后的一切就说得通了。醍醐(桐壶)因落雷死,是故借落雷托梦。托梦时对源氏说自己“无意之中,总难免犯下小过”,其掩藏的,正是清凉殿一事的前因后果。
话说回来,两次落雷究竟是巧合,还是作者刻意,无人知悉正解。不过紫式部不是没有可能让小说映衬现实,雷击往下明石出场,她开始试图让自己家族的命运,投到小说人物的命运上。
明石姬算诸女子中最圆满者,出身贫寒,却因源氏迁明石等到了时机。所谓一人得道,仙及鸡犬,她的受宠扭转了家族的颓势,后来女儿登皇后位。紫式部将明石写得矛盾且智慧。她自知家世弗如他者显赫,故不卑不亢,与源氏关系恰到好处。这种态度或也是作者得出的政治哲学:既持距以保身,又前趋以投机。紫式部的父亲藤原为时一生仕途不振,却仍需靠体制出人头地,正和努力创造条件让女儿和源氏会面的明石道人一样。明石一族对家族兴盛的向往,同为紫式部藤原一族的向往。
以此看《源氏物语》,视野得宽阔些许。文明是累积出的。何种社会的巨木,皆生于毫末;何种思想的高台,皆起于累土。在那个久远的年月,《源氏》再是杂糅了作者的私情;再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的影子,其实质终归弗是。然而这并不贬损其伟大,我们能分明看到浪漫底下冷酷在,现实背后还守着美好的理想,亦真亦幻,千种风情。
源学有一门类,专比较《源氏物语》和《白氏文集》,尤以与《长恨歌》的关系为重。我想两者诚是“情深意切”,但《长恨歌》和《源氏》根本的共通处,不在于是否都讽喻现实;不在于是否都夸张浪漫,而在我们不晓得它算现实算浪漫。
由是,与其花工夫清点《源氏》引了多少白居易的诗,不如退走几步,披览之、观望之。纵不明作者情愫几种、动机几重,有一点至少清楚,那就是他们笔锋起落时,势必都是发了声长叹的,对人也对己。
文学常如此,理性之前,站着人性;深度之前,站着温度。
季秋:断欲影
既是诸相牵惹;既是诸欲烦困,贵族们则须空虚里寻一条出路,除灭色相,斩断欲念。于是,他们的目光纷纷投向宗教,致使平安末期释家阜盛。
《源氏》一来记录了和歌的上扬,一来披示了佛法的繁荣。皇亲国戚之生老病死,咸求西方教门。秋好皇后归宁六条院后,请奈良七大寺及京畿四十寺僧众诵经,布施无数,向义父源氏祝寿(《新菜》帖);大君病笃,周旁便有僧人唱念法华,自初夜而不绝。(《总角》帖)
小说形容的贵族生活已近宗教生活。每年二月、八月,须行大般若经法会;九月斋戒,行佛事诸项。如此,佛教融入了人物生命的历程,又内化进了作者叙述的过程。紫式部贵族出身,自然通晓佛经。她形容源氏的歌声,能将《大正藏》中意象信手拈来,以佛国仙鸟迦陵频伽为喻(《红叶贺》帖)。这种比喻,更隐晦者可参《薄云》一帖:
藤壶之死是《薄云》的主干。出家后的藤壶因疫疠香消玉殒,皇宫上下悲恸非常,行七七佛事悼。病重到长辞,再到一干法事,透着浓重的佛性。紫式部也注意了亡者身份,藤壶当时已皈依禅定,故她的死被形容为“油干火绝一般地悄悄断气(1)”。
小说这里使用了释家形容圆寂时的修辞。《法华经》言:“佛此夜灭度,如薪尽火灭”,释家以万千因缘为世事生发、变化的条件,宇宙万有藉缘而生。“薪尽火灭”和“油干火绝”同义,均指与众生之因缘(薪、油)尽,身形(火)失去凭依,遂涅槃而寂静。
至于本篇之所以名“薄云”,是基于一段环境描写:
这段描写既勾出日本文学的本质性哀感,又浸染着禅心。两者并不矛盾,反孤寂得酷似。夕阳、山岭、秃枝,几个距离、体量、质感都相参差的物象,拼来了同种沉重的画意。这沉重外好容易有丝流云,也灰得惨目。对源氏言,藤壶这名寄托了自己十分爱恋的女性,如今投入烈火,随远山的薄云消逝。而他只得久留人间,望彼端幻灭不能至。此情此景,旁人都难免怅恨无常,更何况书中亲历之人呢?
借葬烟来“哀吾生之须臾”,《源氏》不是孤例。古歌中大有类似的情境,像同处平安末期的歌人鸭长明曾作:“身填通冥火,可堪再无升天路,徒作青烟入(2)”,一样为“死气”强烈的悼亡作。
暗云在书中出现,多关悲痛、死亡。中君写于姊殁后的述怀诗“朝朝添暗云”(《总角》帖);浮舟投水前所作“欲上山头化雨云”(《浮舟》帖),无一不是。但象征着藤壶的“薄云”还携有法门意,这是其他情况没有的。
源氏笼闭佛堂,闻梵声而见薄云,此禅机似摩诘“白云无尽时”的境界。佛教中的云,与“无住心”感应。“无住”即“无定”,即《金刚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如是也常见于诗词,如老杜“白云苍狗”、谪仙“秋云暗几重”。正要心法浮云,才得脱出凡尘,享大自在。
而该时期日本佛教虽杂有地方性,但与教门本身超脱生死之追求一致。空海、最澄西入唐土,一得惠果大师传灯;一得道邃大师传灯,后回国分立东、台二宗。至《源氏》所记平安末尾,正是净土“念佛往生”流行之际。于佛号中内观灵台、长修方寸,遂往生极乐净土。对惜身爱命又惶惶无所适的贵族们,似乎没有比这更值得追捧的了。
佛教充当寄心慰情渠道的同时,一种虚无主义也在朝野弥漫开,让贵族们“厌离秽土,欣求净土”。《总角》帖薰君拿《涅槃经》中“雪山偈”入诗。所谓“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书中化用此偈,足堪全书的旋律。贵族虽无雪山童子投身喂鬼之觉悟,但心下接受了佛家的“无常论”。无常乃变幻不定,东坡羡长江无穷,到头还是感喟“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这种“自变者观之”的角度,即佛观照世界法。定家的和歌亦叹“急急早濑川,浮沤存灭无所因,见之常伤心(3)”,万物易于变化消逝,即使江水泱泱,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灭于刹那旦夕,岭上薄云与共。
于是《源氏》里的一众,总叹浮生无常;多恨恶世有漏,也愿断去情丝。他们有的真践行了:皇帝一般禅位后出家,称“法皇”,如朱雀帝。其余王子皇孙、妃嫔媵嫱更无论也。这些人一面的确礼佛,一面也在找偿还情债的路,希图借此勾销感情的烂账。源氏未入佛门,也直道:“以前那些不伦行为,皆年轻缺乏思虑,神佛也会原谅”(《薄云》帖)。可再像藤壶、三公主、浮舟,逃了红尘,也难逃人间八苦、世道五浊。
通过荣枯兴衰,无常得以体察。可无常外,佛法还讲轮回果报,人力对此就奈何不了了。对超脱生死道之事,纵是世家煊赫,也被命运摆布而不知。
紫式部自崇这清净法门,她将宿命论一类物,也揉进书中。故而《源氏》的宇治十帖,呈现出似同西方戏剧的错位:
唯见性欲,罔顾人伦,源氏、匂宫之耽色不消说,可哪怕是被玉鬘称作“温顺老实人”(《竹河》帖)的薰君,为了能经常见浮舟,竟在宇治川兴建伽蓝,以礼佛的幌子行渔色之实。由此这群外表光鲜的人,何以不果报陷落?源氏后代匂宫强夺挚友薰君的恋人浮舟,薰君属内大臣一脉,这几乎是当年内大臣家的柏木,强夺源氏之妻三公主一事的重演,只不过角色全然对调了。源氏和内大臣两家造的业,就这样在因果律里交错轮回,像一席黑影,压得人无知无觉,更别提挣脱了。
如是观,《源氏》无意却成教化。情执不破则果报延、堕轮回,源氏家族当真在现身说法。希望拔诸爱欲,却仍迷诸爱欲,人物的矛盾也是人的矛盾。使观照佛法,则故事内外悉芸芸众生;悉在偿前世业障。小说此刻像是转起了法轮、吹起了法螺,以开示信众:剥去所着外物,为人者某种意义上是无分别的。他们都有贪痴嗔;都有爱憎惧,都有灵能的善根;都有物性的尘欲,都会被俗念所驱;都会被事理所律。他们终归可怜亦可爱;又终归静默孤独地生发、死去。
踱回品评女子的那晚,该帖帖名“帚木”源自信州一种神木的名字。神木形似扫帚,人近之不可见,篇中将之指代空蝉。空蝉委实洁身自好,未让源氏得手,但看得宏观些,即便是源氏手心里的女子,又是否真为源氏所欲?源氏是当真得到了,还是始终在追那缕薄云,爱别离、求不得?
宇治川秋意正浓的时候,哲学的感知便从云端草际、从水泽各处浮出来。岸上人世聚散、轮回不歇。河流独守一处,迤迤地碰响那日月。鲜红的螺钿嵌在水面,个个落叶形状,和着水声远去。
(1)日文为:あかりが消えていくように女院は崩御ほうぎょあそばされた
(2)笔者译,和歌原文:いかにせんつひのけぶりの末ならでたちのぼるべき道もなき身を
(3)笔者译,和歌原文:淵となるしがらみもなき早瀬川うかぶみなわぞ消てかなしき
撰稿、图片说明:王佳飞
图片编辑、排版:卷耳
图源网络、动画《源氏物语千年纪》及笔者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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