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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达芙妮宣布彻底退出实体零售，每天关店6家。看到这个新闻，就不由得想起了英国女作家达芙妮·杜穆里埃。她写的《胡蝶梦》被拍成电影，一场大火烧毁了曼陀丽庄园，令人震撼。庄园的主人迈克斯·德温特，失去了他引以为傲的家园。那种幻灭感，真是难以承受。他只得躲进小旅馆中，生害怕遇见熟人，也不愿再回忆起与庄园有关的一切。繁华过后，有难以忍受的苍凉。而《红楼梦》，则把这种苍凉的过程，慢慢地展现给读者看，那种痛，不像迈克斯·德温特承受的，是突然的一下子，来的很痛快；而是钝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有一种锥心般的感觉。两者的相同之处在于，都是繁华过后的幻灭。1.繁华《红楼梦》的繁华，是贾府的繁华，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也是贾府的一场大讲排场的丧事和一场真正排场的封妃大典。宁国府贾蓉太太秦可卿去世了，公公贾珍为他大办丧事，停灵七七四十九天，请了一百零八个禅僧拜大悲忏，超度死者。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醮。灵前另外五十个高僧、五十个高道做法事。用的棺材，是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珰如金玉的樯木，万年不坏。连贾政都觉得过于奢侈，劝说此物恐非常人可享。可贾珍哪里肯听，为了丧礼上风光些，还花钱替儿子贾蓉捐了个龙禁尉。四十九天里，“宁国府街上一条白漫漫人来人往，花簇簇官去官来。”这49天，宁国府开的是流水席，其席面恐怕也价格不菲。现在有些地方办丧礼请风水先生看，也会有这种现象。风水先生算的下葬日期，有的在十天之后，有的甚至近一个月。这期间都是停灵在家，开流水席。如果是冬天还强些，遇到夏天，想想那是一种怎样的煎熬。幸好现代的人在这一点上都想明白了，这种现象也就少见了。宁国府办49天的丧事，最缺的是一位厉害的管家，因为贾珍媳妇尤氏病倒了。其实，准确地说，尤氏是气病了，她得知了儿媳妇秦可卿死亡的真正原因，也明白了贾珍大办丧事的缘由。既然拦不住，只好病倒。贾珍便请王熙凤来管宁国府的这一摊子事，他请了个厉害的人物来管事。而王熙凤接这差事之后的心情，与她之前探望病中的秦可卿后游园的心情相仿，有着一种强烈的对比。朋友生病她游园欢快，别人办丧事她展露才华。再亲密的人，其实都没有什么感同身受，我们的所有悲伤，其实只能自己感受，自己承担。曹雪芹写王熙凤探望秦可卿后，走在园林中，用一首小令来形容王熙凤的心情: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翻，疏林如画。西风乍紧，初罢莺啼；暖日当暄，又添蛩语。遥望东南，建几处依山之榭；纵观西北，结三间临水之轩。笙簧盈耳，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这词，透着一种欢快，一种轻松，还有一种自得其乐。“若耶溪”、“天台山”都是在形容仙境，这么美的风景，是属于仙人的风景。然后她又看水在石头上跳跃碰撞，竹篱上的花掉了下来，满地香味；秋末时节，树叶都变红了，有些已经掉落，已经没有叶子的树林像一幅画一样；秋风越吹越紧，春天已经有点远了，春天鸣叫的黄莺不再唱了，秋天的蟋蟀叫起来了。王熙凤在心情落寞时看到了花，看到了小路，看到了流水，看到了红叶，听到了虫鸣。整首小令，有一种欢脱的感觉。黄花很灿烂，风景是仙人居住的地方，哪里有忧伤？根本没有！其实，我们也不用责备王熙凤。一个人，不可能永远处在悲痛中。刚从压抑的病房中出来，需要转换一下心情，调剂调剂。其实曹雪芹也是通过侧面描写，来描绘贾府的富丽堂皇，亭台楼阁，园林景致。这种富贵，是骨子里的富贵，不光是穿漂亮衣服，吃山珍海味；还要住在仙境中，仙楼玉宇，要有年代久远的珍木。这就好比说清华大学有东区和西区，从建筑布局和绿化，你就能很容易区分出西区校园为老校区，因为更有历史的厚重感。那些房子，那些树木，会默默地诉说自己的历史。《蝴蝶梦》中，曼德利也是一个有历史的名胜之地。山谷里杜鹃花浓香扑鼻，血红的石楠花争奇吐艳。“它典雅，妩媚，精雕细琢，完美无瑕，躺在平展的草地和绿茸茸的草坪怀抱中，游廊延伸向花园，花园延伸向大海，甚至比我梦中的曼德利还要迷人。”可惜，丹弗斯夫人一把火把美丽的曼德利烧毁了。就像《红楼梦》中，贾家走向了败亡。2.幻灭到了第十六回，才知道《红楼梦》开始的部分已经告一段落。贾家的华贵，已达到了巅峰。秦可卿死亡、贾元春封贵妃是贾家盛衰之间的重点。这里的对比非常多，丧事之后，喜事交错而来，但都挡不住大厦将倾的命运。只觉得悲凉之雾，遍被华林，那是一种繁华中的孤独。曹雪芹生在豪门，青少年时期见识过、经历过最鼎盛的繁华，到十四五岁时家族败落，他在写作时，会想起繁华忽然在一刹那间幻灭的感受。于是，他就通过宝玉，来写这种经历了人生的繁华与幻灭之后，那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这样写宝玉，其实是在点醒世人，如果以这样的眼界去看人世间的一切，心情大概就如同宝玉，在繁华里会有幻灭的感觉。为迎接贵妃回娘家省亲，贾府大兴土木，为华府再添园林。宝玉为一处园林命名为曲径通幽处。记得第一次明白曲径通幽这个词，是在30多年前。在汉中，第一次看见有历史的绿植，那么茂盛，那么有时间苍桑，置身于那些小道，曲径通幽这个词就突然冒了出来。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到不可知的地方，就是“曲径通幽”。这里包含着中国审美里面蛮特殊的情境——含蓄内敛，不是外放式的美。大观园里，有一处叫与谁同坐轩，这个轩的设计，不仅仅是因为空间小，还为了人生的孤独，为了在政治失意以后，回来寻找自我的状态，其间还留有一份骄傲和自负。写着繁华，其实里面是悲冷和幻灭。这种感觉，就像《蝴蝶梦》中迈克斯·德温特夫人的梦境。她梦到了曼德利，像空壳一样，隐没在杂乱无章的密林之中。那里野草丛生，成为鸟类的栖息场所。即使是曼德利的树林，也会让人毛骨悚然。尤其是海角处的那间摇摇欲坠的小屋，会让人感到不安，有一种阴森森的气氛。那是一座坟墓，埋葬着主人公的恐惧和痛苦。而一切，都不会死而复生。《红楼梦》中，甄仕隐在女儿被拐走，家产被一场大火烧毁，财富被骗光后，出家了。宝玉也走上了相同的道路，他在经历了贾府忽喇喇大厦倾，心爱的黛玉泣血而亡后，也在雪地中拜别了父亲，出家了。世上的大部分人，都会在巨大的打击之下，走向人生的绝望。要么像甄仕隐宝玉一样，四大皆空，放下一切；要么像迈克斯·德温特一样，躲在小旅馆中逃避现实。可是，人们所欣赏的，恐怕是麦家在《人生海海》中写的上校，绝不屈服于命运的打击。其实，没有完美的人生，不完美才是人生。人生海海，活着需要勇气，走出幻灭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