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菊,采菊,采野菊

龚自珍说:“近世菊花粉红骇绿,无有东篱古意。”东篱古意何在?在于野。野菊花的野。

“采菊东篱下,悠然现南山。”这里的菊,即应是野菊花。一则,主人手置的菊花,护都来不及,怎会舍得采?也用不着采,天天对着它就行。虽然陶渊明也荷锄种菊,但此时是饮酒了呀,人已醺,于丘山上的硬泥小径走走停停,轻闲自在,忽然见了野菊花,太美,采!采着采着,心中欢喜,一抬头无意中又见了南山,何等悠远。

男子肯为一株美好的花而弯下腰来,情景是动人的,陶渊明还专为菊花写了五首诗,可见其真爱。他嗜酒,每饮輒醉,醉后把一束黄花别在衣襟,或簪在头上,或满口菊英,也未可知。况且人家是佯狂,他是真醉,不装,才见性情,跟野菊花一样。

后世写菊,皆为慕他仿他,仿其意仿其形迹,既是仿,又无他切实的人生体验,所以很难超越。

到了黄巢,突然意境一变,杀气腾腾,霸气侧漏。“我花开后百花杀”“满城尽带黄金甲”,入世极深,惟我独尊,侵略性太强,这诗中的菊成了战士或斗士,而战士斗士都是需要训练培养的,所以,很惋惜这里的菊花,茂盛得过分了点,有凛冽之意,不是野菊花。野菊花性在山野,怎可担此翻天覆地的重任?

黄巢还说:“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他问过山乡中的野菊么?野菊花同意不?真是自高自大得可以。

曹雪芹也是真爱菊,《红楼梦》里借才子才女之手,作了一堆写菊花的诗。有忆、对、种、供、咏、梦、画、问,总之,百般忙,千般爱,篱下菊颇不寂寞,一一应对起来,真个要被折腾得花容萎靡,好在菊花是你们忙你们的,我自无言。这菊花,更不是野菊花了,大观园里,连“稻香村”都是精心设计的园林,无一处闲笔,菊花自然也是园艺家的杰作,是为公子王孙消闲的,当然不能栽上粗衣布服的野菊花。曹诗也就算不得上上之品,小说中贵族青年男女为作诗而作诗,终究有无病呻吟之嫌,纯为消遣。

不过潇湘妃子的《问菊》,还是深得人心,不,是深得花心:“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殷殷款款,关切之意使人感怀,至少,她关心的对象是“菊”本身,是菊的处境和心迹,而不是老在托物自况,抒发一己之恋慕。

晋以前,所有的菊都是野黄菊,花名有不同,无分贵贱。到了后来,爱菊者众,者痴,一爱一痴便想改造它,便出现无数争奇斗艳的艺菊,那是一部完整的菊花栽培史。

龚自珍之后的菊花,就越发粉红骇绿了。

只有野菊花数千年来仍然自由自在地在田野上金黄地开。

所以,要采,就采野菊花。

数百亩花田,花农悉心栽培,万紫千红开遍,一想到它们的繁盛干系着花农一年的收成,不知为何,心中便有了这是农作物这是庄稼啊这是经济啊的成见,收获之喜多于审美之愉悦。

莫非美感是全无压力的?全无目的,全无计划,偶而遇之,心而动之,复惜之怜之,进而歌之咏之,手儿采之。

野菊花之要采,在于它的远。

说它远,是指乡村野外才有。今年秋天,我路过几个城市,感觉车多,人多,纷扰多。城里的菊花被一枝枝分开,用小花盆装好了,挂在湖边的栏杆上。偶有一小片地,密密地植着各色菊,说是这个公园在搞菊展。它们硕大的花朵萎靡不振地伏在地上,在楼群与车流往来之间只觉地儿太逼仄,我见无奈。而野菊花是没有这些烦恼的,天高和地远、空气、鸟鸣、星星、月光都是它的。

它多。秋风猎猎之时,漫山遍野都是小黄花。我上班下班,从田野边路过,看到这儿那儿一簇簇的融融冶冶黄,心想,这秋天的大地,要是没有野菊花,该多寂寞呀。

篱下、水畔、地头、路边、茅舍外、松林中、山坡上,甚至你想象不到的地方,都有它。曾见一座老木桥,黑色木栏柱间隙积一层飞土,里面跳出一簇俊秀的小黄花,十数朵,正对着桥下深青的溪涧,随风招摇。

它散。野菊花如此之多,但不是密植成一片,无缝隙生长,将整块大地捂得透不过气来。它是和其他植物同生共长的。或一两株,悄然而立;或成丛,三三两两卧于地头坎边;或沿篱而上,花开一墙,成壁,成瀑。就像有一个散步的诗人,随处坐立,兼手舞足蹈,过处即开出鲜花,又随意又洒脱。哇,诗人,你真的能步步生花么?

野菊花还闲。它生长的环境既然山长水远,就不会有成群结队的人跑来瞻仰它。路太不好走,人们的时间太金贵,可爱的事物有很多,不缺它。因此,它就落得清静,临水自照可也,与风相戏可也,有蜜蜂和蝴蝶穿越季节来访,亦大可欢欣。生长随意,不必为了取悦谁而左修右剪,它只需要专心地努力地开出花来就行。

开花是它的本分,它就开了,开得真是用心。花儿虽小,却不嫌繁复,二十多片小花瓣,托着一团细茸茸似的小花蕊,圆圆的,蕊儿拱拱的,整朵花像一轮轮圆圆的小齿轮,又像一枚枚小太阳呢。

金黄的小花亮亮的,在日光之下艳艳如也,一下跳入一个不知从何处来的人眼里,人怎会不走到它跟前,定下步子,微笑呢,采它下来呢?它就是在喊你采嘛!

得日月星辰精华所孕,美不说,这野菊花才是最富有营养的呀,轻身延年,陶渊明因常食用菊花,得以成为同时代中长寿之人。

观之,采之,饮之,食之,皆是美事一桩。

所以,野菊花,对闲人才好;所以,与隐士为伴的,必是野菊。对这菊,遇之可歌可吟,离之不忧不记,无日日呵护灌溉之劳形,有知己相对无言之喜乐。

你看,阳光下,一个人坐在一丛金黄的野菊花面前,睡着了。

浓烈的野菊花的花香轻轻地经过他的梦境。

花,他没有采。

作者简介

苌楚,女,原名张红。

教书为生,偶尔写文,有文章发表于报刊杂志和网络。

出品人:徐峰

主编:蔡德林

长按,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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