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夏天就要过去了,象征着夏天热情的暴雨和洪峰也要消失了,我真为长江惋惜。”赵飞轻轻一叹。
“我才不惋惜,冬天的长江才纯洁、清秀,象一个黄花少女,哪像夏天的洪水,跟一个粗野的醉汉差不多,处处惹人讨厌。”方薇不以为然。
“你红卫兵时代的热情到哪里去了?”
“是需要安宁生活的时候了。”
“你变了。”
“你未必是山河依旧?”
夏夜的江边,大片的沙滩和成群的礁石埋在滔滔洪水之中,月光拔开堆堆浮云,把素洁的银辉洒下大地,浑红色的江流在月光下泛起闪闪烁烁的白亮,像浮动的鱼群,又像飘荡的白铁皮,此刻,没有激溅的浪花,洪峰也成为昨天的故事和明天的现实,只有胜似千百个低音歌手汇合一般的莽厚江声,向人们显示着自然界某种生命体宏大的呼吸。
永远扬不起一点灰沙的呼呼江风,在热味散发一空后便开始吐送凉意了。“你冷吧?”赵飞把一直拎在手上的网眼衬衫递了过去。方薇摇摇头,又推送了过来。赵飞又要推过去的时候,无意中抓住了方薇的手;他没有放开,方薇也没有挣脱,一件网眼衬衫包住了这个秘密。
乌云在天空成功地向银月反扑,它投下一团巨大无比的暗影,几乎把长江的南岸和北岸都遮黑尽了,不过它对江风的来来往往却毫无办法……
赵飞的血象点燃的火柴一样热了一下,马上又冷了,为什么呢?为什么……
“你那位?”
“哪位?”
“爱人,或者叫做丈夫,菠萝坝的人称老倌。”
“他不过是个幻影,是个幽灵,是个并不存的存在。”
“别玩弄文字游戏了。”
“你一点不相信我?”
“这是两个问题,不要扯混到一起。”
“实话告诉你,当初在农村,为了对付某一个戴小小乌纱帽的家伙的纠缠,被迫搞了个假结婚的游戏。没有办法,你们在边疆时有些知青为了办病退不是自己把自己弄病了吗?”
“文炎他们怎么不知道?”
“因为演得太像了,也……太久了……”
“飞,在遐想什么?”方薇柔声在问。
“我在回忆我们金色的学生时代,金色——今天我才最深刻地领会了这两个字的含义。如果生活倒退回去,我……”赵飞此时百感交集。
“还记得十年前的那一个下午,放学以后吗?”方薇轻轻往赵飞身上一靠。
“人生,只有一次的初恋。”赵飞的声音颤抖了……
那是一九七零年的冬天,凄寒的北风远远赶到山城来了。它一来便把苦楝树、梧桐树上残剩的枯叶统统扫下地来,把香樟、黄葛树叶仅余的鲜嫩刷个精光;不几月前翠荫如盖、清香扑洒的七中校园,就这么的给一场不知为什么要从几千里外赶来的北风整得形容枯槁了。
放学了,同学们都走了,例行的红卫兵班长会也开过了,宽大的教室里只剩下赵飞和方薇。星期六了,方薇要把本周排里的红卫兵活动情况向赵飞汇报一下,赵飞是校红卫兵团团长,在外时间多,但也深知搞好本排红卫兵工作的重要性。毛主席光辉教导——”一定要抓好典型”嘛。
“没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就不要谈了。”不知怎么,今天赵飞对平常很感兴趣的汇报一点提不起兴趣来。
“嗯。”方薇听话地把练习薄塞回书包,她往日的顽皮也不知怎么消失了。
因为什么呢?因为赵飞的目光热辣辣瓣射向方薇吗?因为方薇满含羞涩的眼睛大胆也没有避开吗?可这种有人时偷偷注视,无人时公开注视的情景已不止发生一次了。因为赵飞敢于在雨雪纷纷的初冬穿一件大红运动衫更显得英姿不凡吗?因为方薇五官匀称的脸蛋被冷风吹得红朴朴的更为动人吗?也不是,这样的场面也不是独一无二的……究竟因为什么,两个青春年少的红卫兵沉默着,任晚风从那几扇被弹弓弹破了的玻璃窗钻进来,冷他们的身,冷他们的心,冷他们身与心之间那股妙不可言的难以遏制的感情之火……也许不因为什么呢?只是要存在着所以就行了,人生、社会、历史、自然界,天体、宇宙不都有一些至今莫名其妙的“所以”吗?假如所有的“因为”都找到了,人活着还有什么味道呢?文学家的灵感和创作冲动又从哪里来呢?科学家怎么保持住他那深孕着伟大发明的好奇心呢?
“你读读这一段。”赵飞递过去一本书,打破了沉默。
“小资产阶级思想反映在男女关系问题上”,以下的方薇用心读了出来——就是自由放任,情意缠绵的恋爱,就是主张爱情是幸福的唯一源泉,一句话——恋爱至上。她把书不好意思地还给赵飞,“天要黑了,我认不清楚了,明天再看吧。”
“我来读给你听。”一种怪异的力量推动赵飞来到方薇的身边。
“不听。”方薇要捂耳朵,“你给我读这些是什么意思嘛?”她嗔怪着恨了赵飞一眼。
“听一听有好处。”赵飞胆大妄为,竟用手去拉方薇捂住耳朵的手。
时间在这儿塑像化了,它既不敢前行一步,更不愿后退一尺。
…………
“真没想到我们在充满火药味的情景中重逢。”赵飞轻轻摸出小刀,从尼龙网兜中取出一个梨耐心削了起来。
“问余何时喜重逢,笑指沙场火正熊。”方薇把小刀和梨都夺了过来,“中学时代你不是最喜欢这两句毛主席未公开发表的诗词吗?嘻!”她望着梨笑了,“像你这么削梨,亚当先生都要被你吃穷的。唉,边疆八年了,你也没找个人来管管自己。”她忽地想起赵飞给她讲的单身岭上的火焰与泪水,便后悔提起边疆的事了。
“无产者自己解放自己嘛。”赵飞勉强笑了一下,“薇,我是一个精神死亡过一次人,我目前所进行的一切,不过是重建生活的信心或信念而已。谁都可以作我的老师,谁也无法成为我的偶象。离开菠萝坝一年多了,职业革命家成了待业者和临时工了,不知将来的历史学家怎么来记述这真实的一笔。社会曾经用假象编织过一个梦的花环送给我,把我骗得好惨。虽然我还没有象有些人那样产生了对社会复仇的心理,可我确实对社会抱怨过、厌恶过,如果不是哲学纠正了我的偏见,自然科学开阔了我的视野,历史抹去了我的浅薄(尽管这些知识仅仅还是初学),真实的发展着的生活唤起了我的良知和已经结冰的热情,我早晚也会把海员——一位你不认识的一般化的朋友——信奉的那句话:以狡猾对付虚假,以野蛮对付专横,作为我今后的人生指南的。”一股热劲散发在他的每一根血管,他站起来下了几步石阶捧起凉沁沁的江水扶脸,洗手臂和脚杆。
方薇把削好的梨递给他,凄然一笑:“精神死亡过一次,这是我们这一代青年逃脱不了的厄运。”
“你也死亡过?”
“正在死亡。”
“我看不出来,你在会上的发言,听起来完全是一个健全的头脑的发言。”
“我承认,但那些话并不是我自己大脑意识的产物,不过人生观的讨论太使我激动了,可以说我的心从来没有这样兴奋过,好几天好几夜都睡不着,妈妈以为我有了男朋友了,一个劲地问我他是谁,在哪个单位工作,家庭情况好不好,直缠得我没办法,只好说他叫潘晓在北京工作。”
“那么,那天你说的是的反话?”
“不全是,我的目的是想把有些人想说而不敢说的话统统说出来,看看讨论的人们怎么办。假如人们无可奈何的话,我就为人生观讨论的前景感到悲哀,想不到把你引了出来……”
“想不到——我们这一代人想不到的事情也太多一点。”
“嗡——”悦耳的船笛声从江心传来,从那缓缓移动的一串彩灯可以看到一艘客轮从下游驶了上来。航速慢得惊人,使赵飞想到了边疆的牛车,牛车跑起来怕也比它快呢。
天空的星星全然逃逸了,深灰和暗乌色的板块拼装出令人压抑的夜景,两岸的灯灭火了许多,恐怖的气氛开始飘飘而现——凌晨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了。
分不清属于恋人重逢还是友人再会的青春畅谈,在凌晨的第一个小时结束时结束了。赵飞把方薇送上柏油公路后,便与她分手了。方薇说歇凉的人多,暂时不必相送了,赵飞也没有坚持要送,因为他知道问题的焦点不在这里而在最后的那一番谈话……
“飞,如果你不嫌弃我有名无实的结过婚,那我们一起为建设一个高雅、文明、富有现代色彩的小家庭而奋斗吧,明年我二十八岁退团了,政治上的一切牵挂都消失了,其他方面的奋斗我不敢奢望,能人多得很,只要不被社会所淘汰便是我的最高理想。”
“这就是人生观讨论给你带来的激动?”
“我真感激潘晓,她说出了我的心里话,人们普遍都很平庸,平庸得心安理解,平庸得无忧无虑,我不敢再充当什么先进了,那种自我孤立的味道我尝够了,飞,别骂我,我也知道平庸不好,但你了解现在工厂里的……”
“假如我不甘平庸,还要奋斗一番呢?”
“你去奋斗吧,我支持你,唉!奋斗,原来就是男子的事业,女人太柔弱了,天生的缺陷又多,可是我忠告你不要搞什么政治,政治,太可怕了,它使人不是消沉便是变态,或者就是沉重的打击,凄惨的遭遇——盯着我做什么?这是生活给我的一种真实感受。上个月我终于撤回了自己的入党申请书,尽管支部已在征求群众意见了。飞,你去钻文学、钻外语、钻数理化都可以,我相信我可以当好你的一个强有力的后勤。”
“怎么办?现在最能够燃起我青春之火的,我感觉到恰恰就是政治,尽管它决不是过去所谓的‘整人政治’、‘训人政治’、‘空头政治’……”
“我不允许你——不允许!你的精神自杀一次还不够吗?”
“我理解,历来政治家的妻子生活都不大稳定,不过你也太性急了,第二次重逢就非把一切彻底肯定下来不可吗?”
“我相信你,象过去一样,相隔八年我见到你还是一个单身汉就已感到极大的幸福了。只有你——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能医治我心灵和感情的创伤,别谈什么政治不政治了,我离不开你,我离不开你……”
归途上,赵飞的心里乱糟糟的,或许是肚子饿得厉害吧,他跨进了一家生意还有几分兴隆的冷饮馆,要了一瓶广柑汽水和两个奶油面包,独自坐在一张圆桌上吃了起来。
头想痛了,他决定什么都不想了,吃,吃了回家就睡。可现在怎么转移注意力呢?汽水泡沫,印花餐布,女招待员,什么东西都会在他的大脑里引起一连串的活动,唉,干脆闭上眼睛慢慢的喝与吃吧。
“你下了班倒幸福得很,比陈冲还要——这个”
“哎哟哟!惹不起你这些旅行结婚的。”
“算了,鸡都快叫了,你们还想吃什么,黄鳝耳朵还是鱼鳅大肠?反正我已经饱食终日了。”
“嘻!你饱了,你们的鼻孔怎么还是空的?”
“好哇,周三娃,你问我还想吃什么,我要吃你——吃你喂的那一头日本‘大山羊’”。
“欢迎欢迎,明天我老婆上夜班,你十二点钟准时来,敲门三下,两高一低。”
“呸!”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些质朴而又粗俗的谈笑,倒还无形中驱走了赵飞心中的一些烦乱。他的确再没想什么了,静心听邻座传来的没有任何规则所约束的谈笑。
咦!左胸怎么会发痒?什么东西伸进了衬衣的口袋?好——赵飞的右手在那一闪忽间扑过来擒住那支罪恶的贼手。
“嗬!阶级斗争这根弦还没有松呵?”费尔微笑着站在赵飞的面前,素爱深色的他,不知今日昨发换了一件白净的涤确良短袖衫,裤子也换成了浅灰色的,只是那凝聚成一束透穿万物的激光似的目光,仍如以前一样利不可挡,清朗明晰的语音仍如经前的一样匀速运动。
“我看得出来,你很痛苦,这痛苦若不是物质贫乏的果实,便是精神孤独的产儿。拜伦说得好:狮子总是孤独的,这种孤独是我们这个奇特时代的一大美景,那些眼睛只盯着自己消化系统的人是没有资格欣赏这种美景的。何必皱起眉头,容忍那皱纹过早爬上库存着宇宙奇珍异宝的大脑之仓门。
“赵飞,叹什么呢?改革的战场已在重重艰难中辟开,隐藏在密云中的风暴正召唤雄鹰,中华民族史册上最辉煌的英雄时代历历在目,全新的人生观见解和创造哲学之火开始在共产主义到处女地上燃烧、漫延,——你又一次大显身手的时机,像一位美丽而多情的女郎邀你去月夜花园般的来临了!万万不要错过时机,更不要以为这是过去错误的简单重复,否定之否定必然是肯定,人生的第二次崛起有如临近中午的太阳,灿烂、华美、富丽,其亮度和热度实在令人惊叹不已。”
他抓起赵飞的汽水喝了一大口,“请谅解我的口若悬河,我在长江上跑船,很不容易碰见你,在那两岸山乡沉睡,只有江涛伴我夜读与沉思的幽雅时光,我不止一次地想到了你,想到你在那谎言和假笑堆砌的遥远年代保持的纯洁和正直,想到你像卢梭一样敢于自我剖开灵魂的勇士精神;想到你至今不甘沉沦,小人物的身份却在谋划和思考伟人般的事业(我听过你的不少新故事),历史真是一针大脑的清醒剂,我忽然发现我过去对你的认识太偏激了,边疆八年,直到离开边疆才从你烧自己日记的传闻中体会到了你人格的高贵和意志的顽强。好,别扯得太远,如果你的精力还象边疆一样旺盛,我们来个彻夜长谈吧!”
赵飞在这一番爆布般压来的话语面前,感到有些压抑,费尔在边疆对知青的吸引力何以那么巨大,他今天又有了新的领悟。他默默走到柜台前,再要了两瓶汽水、一份蛋糕,端到费尔面前,俏皮地说:“如果你拒绝物质的引诱,今夜就谈不成了。”
“好!明天冠生园雅座,我请客。用价值标准来衡量,长江上跑船还是值得的,每月补助几十元。”
赵飞把瓶盖咬开后说:“你的话使我感到我们的时代太需要真正的哲学家了。”
“可惜我们中国的现代哲学家,好些都成了翻译家、注释家、闸述家和引用家了。不谈这个,因为在今天要找点阴暗陈腐的东西来作自己的法庭辩护者,实在太容易了,但全部问题的焦点首先在于——”
“在于什么?”
“在于每一个个体的高度自我完善。”
第十四章
淡蓝色的浓雾像个胖小孩似的在江上和山下翻来滚去,一会却又象个淘气得可爱的瘦儿童,专门在翠意沉沉的松林和山与山的沟谷中抓抓弄弄。太阳挂着一脸悒郁的神情从东边云层中钻出来了,好象对十月的晨雾愤懑而又无可奈何。岂止是太阳不满呢?听一阵又一阵的微笑刮过南山的密密松枝,引起一阵阵叹息似的声音,哦,莫非它在叹息那句风传一时的唱腔离它越来越遥远了——“烈日喷炎晒不死。”是呵,烈日不喷炎,它的倔强峥嵘又何以显示呢?
南山群峰里,赵飞在一座秀丽的山峰顶上做完了早操和自己选做的弹腿、跳跃等其他动作,静静立在面向长江两岸的悬崖边上做深呼吸时,对景色作了上面那一番富有诗意的内在描述——这实在是他近来钻研文学的结果。
深呼吸做完了,赵飞紧了紧蓝色的网球鞋,扯了扯球裤和背心,原地像芭蕾舞演员似的疾旋了一圈后,山鹰俯冲般地顺一条沙石铺垫的盘山公路跑下去了。矫健、迅捷、轻灵,爽净的清风迎面扑来、扑来,两边树丛中的画眉、小麻雀在欢呼着什么,坡坎上的野菊花和桂花在开心地笑,哦,潇洒地侧身驰过拐角,豪气地飞步纵过小坑,上了柏油公路更有如骏马从山间回到草原,狂奔中似乎已经高高离开了地面,……哦,青春的力在冲击,在喷涌;生命的力在燃烧,在沸腾……啊!大自然多美,清晨多美,运动多美,在陶醉中模糊了眼外景物的赵飞,居然从高速闪逝的生活中捡到了几行明快的诗句:
让清爽的晨风吹你的黑发
吹你的肌肉
吹你的筋骨也吹你的
意志
啊,让清爽的晨风
吹你昨夜浑浊的梦痕
吹你健与美的热望
吹你面对生活的信心
和勇气……
这也算诗吗?嘿嘿,我也敢做诗!赵飞不由咧着嘴笑了,笑得又自卑又自豪。糟,不知有好多人在嘲笑我此刻的表情!他蓦地来了个百米冲刺,箭一般地向那个固定目标——新开设的个体户的桠口小食店——射去。
在小食店门前的案板上,赵飞摊开从球裤小口袋取出的一张白纸,抓了三根油条就跑,排队的几个人十分惊讶,四十开外的店老板却嘻哈一笑:“这小伙子,也不知是干什么的,把时间抓得那么紧,一个月交一次油条钱。”
盘山路上,一大间土墙建筑的房屋门口,赵飞停下来提了个热水瓶又跑,一只小黄狗亲切地追了一他一段路程。
看得见家了,他的脚步慢下来……
这是一间十几个平方米的土墙专房,从屋檐和墙壁完全可以看出是一个新房。它座落在南山内侧临近山顶的斜坡上,四下无邻,孤寂沉静,背后一栋栋高大挺直的松树,为它组成了含青显翠的壮丽屏障,自然也代为它默默吸收了大量强烈的日光。
这是赵飞家里一个远房亲戚建来给他的儿子结婚用的,可是他的儿子执意要去女方家上门,气得老头子修了一间房后便丢下不管了,儿了也没有空闲来管,他想拆掉又可惜搞地基的力气白花了,想卖又不会有人出好价,于是就这么甩着,直到一个多月前被苦苦寻房的赵飞兀然发现。
屋内陈设简朴极了,床、竹凳、水瓶……除了脸盆、口缸之类是赵飞自己的,其余的都是在亲戚家借的。好在那亲戚有些知书识礼懂得些现代潮流,对亲戚中有人钻心读书,总是高兴并乐于相助的,将来赵飞若有个扬威立名之时,不也有他的一份光彩么?对了,还有个书架是赵飞自己买来的,里面的大部头著作快堆满了,几本杂志点缀性的搁在顶上的一格,最后便唯有香烟是赵飞自己买的了。
俗话说:十月秋风渐渐凉,不过那说的是旧历,现在隔旧历的十月还有好些日子,中秋节的月饼吃过还不久呢?山顶的风时柔时劲,有一阵无一阵地吹来,太阳被灰白色的不知有几千丈厚的云层盖得死死的,又是一个凉沁沁的上午了,赵飞端坐在向阳的门口,耐耐心心地读着《外国文学作品选》第一卷中埃斯库罗斯的悲剧《被缚着的普罗米修斯》片断。幸亏他聪明地把旧毛毯折叠了垫在小竹凳上,不然他的屁股怕早就生什么“坐板疮”了。
趁我们的主人公沉浸在河神俄狄阿诺斯前来劝告普罗米修斯——伟大的窃火英雄的场面之时,我们仔细欣赏一下洁净的墙壁上贴着的几张纸吧。玻窗的左面墙上贴着横幅的毛笔草书,内容是“诗人”亲笔抄送给他的黎巴嫩诗人哈里尔·纪伯伦的名言:“真正伟大的人是不愿主宰任何人,也不愿被任何人主宰的。”玻窗的右面墙上贴着一大张精心绘制好了表格的白纸。纸上,在“角斗士自学计划”的通栏大标题下,分出了六大楼学习科目:文学、历史、哲学、美学、逻辑学、心理学。再往下便是详细的学习计划和要求了。底层的备注栏上写着:在已经(注定地)被时代和人生如此安排好了的这些岁月,任何引诱都将无济于事。从图表上半生不熟的几种字体看来,赵飞已在钢笔字、毛笔字、美术字方面开始了新的练习……
“英雄!真正了不起的英雄!”赵飞赞叹了一句话禁不住用川味浓烈的普通话高声朗读起来:
“让电火的分叉直射到我身上吧!让雷霆和狂风的震动扰乱天空吧!让飓风吹得大地根基动摇,吹得海上波浪向上猛冲,紊乱了天上星辰的轨道吧!让宙斯用严厉的定数的旋风把我的身体吹起来,使我落进幽暗的塔耳塔洛斯吧!”……
也许,人间勇士的心是相通的,时间和距离都无法阻扰他们心与心之间强大的共鸣,赵飞念不下去了,胸中出现了一种不可疏通的淤塞感,心脏的跳动功能仿佛停止,血流象兀然断电的电车一样呆滞不动,人体坚固的、松软的、水湿的物质都在一瞬间成了废品了,——因为统率它们的灵魂已经插上了神鹰的羽毛逸然远去,不知踪影……
两千年前的人类,笔下就诞生了如此磅礴雄伟、热贯长虹的英雄形象,实在令人不可思议。值得向全国青年推荐这一部作品,尤其向那些有一番壮志的青年,他们也许身处逆境、困难重重,但比起普罗米修斯终年被缚在高加索的悬崖,无情的鹰爪每天撕开他的胸膛,血淋淋地抓去他的内脏这种遭遇来,那又算得了什么呢?潘晓呵,远方的朋友,难道你不知道普罗米修斯的悲壮事迹吗?难道你不相信吗?想过舒适、娴静、安稳的生活,那就丢弃了做时代强者的念头吧!想做时代的强者,那就从想象甚至从幻想中也不要把恶劣的处境和困难的条件扔开吧!朋友,这难道不是一个永恒的真理?!……
如果说我以往的灵魂是高傲的,这一次却被文学家征服了。他们貌不惊人,只用小小的一支笔,却常常在世界历史的长河中欣起滚滚洪波,滔滔巨浪——真真是伟大了!唉,昔日,边疆,翠绿色的三叶树林,要是我早些谈到这些优秀的世界文字名著,恐怕也会朝着文学家的方向奋斗,至少思想不会那么的浅薄,……看着吧,从此我将把文学家的地位置于心灵的王座上,任何嘲笑和轻视文学家的言行,都会毫无例外地遭到我的迎头痛击,等到我第二次登临政治舞台的那一天,文学家的待遇、环境、声望立即会提上议事日程,对,就像列宁当年说过的那样,多给一千倍……
远处隐约传来的广播操音乐地赵飞的灵魂勾回体内,顿时他的眼睛井水般清亮起来,这样长久地遐想不去可不行呵,怕一个月连一卷书都读不完的,他于是静下心来,开始第二遍读《普罗米修斯》。为了克服以前念书贪多求快的毛病,赵飞决定每篇重要的文章的作品现在至少读三遍以上。
中午十二点一刻,重庆人民广播电台的十分钟轻音乐在赵飞的凯歌牌半导体收音机里放完后,他锁门离家,下个小坡,横穿过一片窄梯形的稻田,再绕过一丛翠竹便到了亲戚家,吃完饭(他把当临时工时的积蓄交了一部分给亲戚),吹几分钟的新闻、时事便走。
回屋后午休一小时,两点差十分起床,到屋后边活动身肢。在那一大笼野菊花欲掩的石缝间,赵飞发现的滴滴浸泉已被几节剖开的小竹块引出,像边疆的傣族老乡用连接的竹块接引出深山的泉水一样。浸泉虽微,但一丝丝来到一个小石坑时却也盈满而外溢了,赵飞每天早、中、晚都用它来洗脸浴身,一小坑水透明得碎砂粒都可数清似的,即使在阳光燎人的中午也凉得像刚刚扔下了几件薄冰在里面,洗起来真是清心爽肺,提神醒脑,要说多痛快就有多痛快了。洗完后他又锁门离家,到那松枝繁密的阴凉处读与作品有关的文学史和文学评论了,在“费尔”的大力帮助下,主要的书都已找齐,实在差的就托亲戚的二儿在中学里找老师借,一般的书现在都好借了。
六点前回屋,把诗人送给他的旧吉它取下,对着《夏威夷吉它练习法》认认真真学了起来,直到小闹钟开始叫了,才恋恋不舍地把它挂回床头。
七点左右晚饭,饭后顺盘山公路去一个解放军的暂时没有使用的高射炮阵地,在那平坦的圆形的小块地面上,环望山内山外、山左山右滋滋繁盛的草木,变幻飘忽的云霞,放纵情思,任它自由广阔,无拘无束地飞翔扑腾,捕捉到一点闪烁个性光辉的见解便把它抄在随身的小日记本上。直到头想痛了,快要崩裂了,赵飞才迈着轻捷的脚步回归小屋,喝口水,听听音乐后便低伏着那张古旧的小圆桌上,先打开读书笔记,后打来随想集,再打日记本,最后读几则笑话,放松一下神经,在凌晨一点钟准时入睡。
没有信件来往,没有家人干扰,没有朋友作客,他保密得十分的彻底,除了“费尔”知道,方薇都只当他到杭州一个亲戚家去做客,非要个三五个月才罢休的了。赵飞犹豫了好一阵才决定不告诉方薇的,他认为像自己这样的人,在没有成为自己命运强有力的主宰之前,恋爱是不利的,至少对女方是不利的,更莫说结婚,过家庭生活了。不过他至今还没有彻底摆脱犹豫不定的状态,只要他的大脑有所松闲,便时常怀疑自己不告诉方薇是不是做了件大错事、大蠢事。
飒飒秋风,绵绵秋雨,雨水由浅淡的凉意渐渐变为深浓的寒意了,雪花虽然没有飘起来,但莲花白菜地中那一片片碎玻璃似的薄冰也够人瞧的了。梅花,不知在什么地方怒放着,南山上却只见株株小桑树最先抽出青鲜的嫩叶,与那寒风中面不改色的麦苗、葫豆苗和豌豆苗相依为伴……
一九八一年的初春就这么来了。
如果说把集中学完一门科学知识(虽是粗浅的读完)比作全力登一座山峰的话,那么,第一座山峰已被赵飞踩在脚下了。好艰辛而豪迈的登山呵,好沉重而轻松的登山呵,我如今才算懂得了古人以读书为乐的奥妙所在,懂得了罗老师所谈的现代青年必备几大学科知识的浓邃含义,懂得了费尔为何醉心于哲学、诗人为何沉溺于诗歌的真正原因。我以前真是愚昧无知极了,就象一个小孩子,只会站在山下欣赏知识群峰那林木葱茏、飞流直下的美丽外表,对山峰的了解比起猎人和樵夫——也就是专家和学者吧——差距何止十万八千里之遥。——他在一月十八日的一篇日记中这样写道。
那一天太冷了,天空简直像个无门无墙的大冷库,而冷库的地底下都少说有三米厚的土层浸透了寒意。对许多休息着的人来说,此刻被窝或炉火就是极乐世界了,可披着一件旧棉布大衣的赵飞心中有很多的新鲜感受想写,想写得就像屋中小煤炉的火焰,全然蔑视着屋的寒冷而生机勃勃地开放出自己热艳的青春之花。“我想人类如果只创造了谷物、机床就和其他而没有创造出文学的话,那该蒙受何等巨大的损失——甚至可以叫耻辱呵!正是这面足以使所谓外星人啧啧赞叹的魔镜,活活照出了大千世界里裸露和稳匿的真善美与假恶丑,——它用古老的神话显示了人类征服大自然和灾难的英雄气慨;它用优美的诗歌丰富和美化了人类的灵魂世界;它用惊心动魄的戏剧冲突歌颂了人类斗争生活的壮丽非凡;它用广阔、复杂深沉的长篇小说塑造了一个个叱咤风云的时代豪杰,再现了一幅幅波澜壮阔的社会画面……我们的一生太短促了,如果没有一部部世界文学名著开阔我们的心胸和心界,那太可悲了。也许不会因为物质生活的富裕而无忧无虑,但那和马儿在一片牧草茂盛的草原上漫游又有多大的差别呢?”
米灰色的高领毛衣内一股炽烈的力量直向上冲,猛朝外扩,棉大衣扔在床上了,毛衣也脱下来了,风从半掩的门呼呼钻进,顿时紧紧贴在天蓝色的运动衣上,它要狠狠教训一下这个不合时宜地露出头来的冤家对头。
“我恨不得马上给教育部,给中央宣传部,给中央书记处的书记们写一封长信,呼吁彻底改革从小学到高中的语文教育。让我们祖国千千万万纯洁可爱的学生,除了必要的工具性的语法知识之外,就系统地、有计划地、由浅入深地开始攻读一部又一部的世界文学名著吧,老师的全部职责只是——也只能是——辅导他们的这种学习(那种包办婚姻似的填鸭似的教育法实在令人痛恨极了),并坚决不让昙花一现似的报刊文章来海浪般的淹没他们,不让那些转瞬即逝的电视新闻来汽笛般地淹没他们,不让过多的大都是一个普通故事的电影来诱走他们,我相信,只要努力做到了这些,在人生风华正茂的年代到来之际,他们就将(至少有极大的可能)成为人类文明史上最优秀、最健全、最发达、最高尚的一代新人。他们身上,有对真理的挚爱,忠诚和追求,如《牛氓》中的亚瑟;有对剥削者的仇恨和不平等现象的愤怒和殊死反抗。如《斯巴达克思》中的主人公;有对探险家生活与事业的热忱和向往,如《一千零一夜》中的辛伯达;有对美好爱情的强烈渴望和忠贞不渝,誓死不变的意志,如《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男女主人公;有对伟大诗人的景仰和对美丽少女的尊敬与赞颂,如《神曲》中的但丁;有愿为人类最壮丽的事业——共产主义而献身的理想和行动……何必一一列举呢?又怎么列举得尽呵?!请问那些零敲碎打的作品选段,文章选编,除了让学生们省力一些还有多大的益处?为了多方面,为了全面——算了!难道系统化的世界文学名著中没有精彩人生见解?没有进步的社会观点?没有热腾腾的生活情景?没有最深刻、独至而生动的哲理?没有最高超的语法、逻辑、心理学以及历史和地理学方面的大量知识?啊!难道它所拥有的这一切给学生们带来的不是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掌握更渊薄知识的欲望和有所作为的雄心壮志而是相反……”
谁说宇宙间光的步伐是最快的、思维的翅膀最少每秒种也要比光快三十万倍,赵飞的笔杆无论怎样加速转动,也无法跟上思维的飞影,它只好服输地叹叹气,停下了。他蓦地起身,到门边猛地全然拉开未上漆的木门,踩上门坎,来到门外,久久伫立地在哪儿,像一块峰尖上的硝石。
雨雪下得更紧更密了,天地的面孔却没有因之而含糊不清,反倒显得十分的清晰。山坡低处的小径,田埂和柏油公路上,行人和车辆都是稀稀落落的,对面山岭的松林,顶梢上已涂了些细润的银白,与全身厚重的苍黛相互衬映,给人一种别致的和谐之美。——那一定是积雪,那一座山肯定比我站的这一座山更高,不然我这座山的顶上也该有一层白雪的,事实却没有。还有,我想,在我这座山的山脚是难以看到那座山顶的积雪的,只有登上这座山的山顶才能发现这一点。这或许是大自然漫不经心地透露的一些哲理吧——赵飞站在门口痴痴地想着,眼都不眨一下,生怕新的思维一不不心又返回到日记本上去。历史给过他痛苦的教训,他从那难以忍受的折磨中悟出了一条真理:把浅薄的、散碎的知识大加利用并不是明智的做法,它不是把人引向偏激、片面便是导向自以为是,夸夸其谈。如果不及时用意志阻拦它的泛滥。大脑最终收获的是一片泥泞的沼泽。
运动衫毕竟不是雨雪的对手,赵飞的肩膀猛抖了一下,打了一个寒噤“出去走走”,他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这想法随这变成或实实在在的行动了。
一路上,他从细微得难以看出草尖,叶尖和悄悄萌孕着的花苞上,发现自然界的新鲜生命此刻还是很多很多的。
在炉火边是认识不了寒冬的,——赵飞又欣喜地想开了……
第十五章
小方桌上摆着一个拆开了的信封和一大张精心绘制的表,信封上的落款是“上海复旦大学”,肯定是华翔的来信了,回南疆时火车上遇见的那位沉毅而坚实的大学生,并没有遗忘还是一个普通的待业公民的赵飞。
赵飞:你好!
假如你还保持着一点奔赴云南边疆的少年英勇和垦殖现代社会新生活的青春热忱,请真实而精心地填好这张表后寄回。
此致
现代青春的敬礼!
复旦大学哲学系、华翔
赵飞第二遍读了这封短信后,便俯身去细看那张混融着粗犷的草书,娟秀的小楷和端丽的仿宋体字的图表了。在《当代青年生活方式调查表》的通栏大标题下分了三个部分:“思维”、“存在”、“未来”。他重点看了看“思维”这一部分,对其中的“谈谈你对现代城市生活的理解”,“谈谈你理想中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你是否喜欢大自然风光?为什么?”,“你对友人和情人的基本要求是什么?最高要求是什么?”,“你觉得人生最重要的是顺应环境还是改造环境?”……
“哈哈!危险,我从你的《随想集》中又闻到职业革命家的火药味了,但愿你再也不要烧毁这些永远只能写不能修改的人生之诗了。哈哈!哈哈!”“诗人”的笑声从门外传了进来,笑得那么的开心和明朗,像二月间明媚的春阳一样。
“不会了。”赵飞仰起头来一字一字地咬着说,“再烧毁必须连同我的肉体一道。”
“诗人”还是那样,笑咪咪的眼睛,笑咪咪的脸,好象没有忧愁也不可能有忧愁一般。他脸上每一根细细的笑纹,随时准备如同少年的情心一样为爱和美而张开,并在这欣悦的张开中默默让自我消失。他又稍稍胖了一些,但他不为之慌乱,“中国人吃的脂肪和蛋白不是多了而是少得可笑。”谁拿他有什么办法?他突然闯来打破了赵飞的宁静,是为了三件事:一件是转交费尔的一封信,(其中包括华翔的一封信,但“诗人”不知道),一件是赵飞的父亲要退休了叫赵飞回去办手续顶替,另一件是赵飞的姨妈(诗人在赵飞家时碰上的)又给赵飞找了一个据说合适得有如唐伯虎对秋香的姑娘,要他赶快去见面。
赵飞望着床头摊开的厚厚的《西方哲学史》上卷,心头非常气恼,刚刚才领略的哲学高原的壮阔风光(以前不过是登临山丘而已),而自己又不能像有些人那样借口“研究研究”而拖延时光。他抹了一下好几天没有梳理的头发,眉毛收聚,在屋里屋外踱步了好一会后果断地对诗人说:“顶替的事,你对我父亲说我没有兴趣,因为我不喜欢他那个十分落后的运输班子,钱虽然找得多一些,可一天下来太累了,一喝酒时间就全浪费了。不,这句话还是不说为妙。如果可能的话,叫海员去顶替倒是很理想的,海员家里太困难了,爸爸死了,妈妈拖着虚弱的身体去上班……”
“好倒是好,这不是小事,怕你父亲不会答应的。”
“可能会答应的,只要你告诉他,当年在农村把姐姐从受辱危险中救出来的正是海员,那时海员在边疆因打架被武装排的人绑了起来,他半夜挣脱逃跑了,跑到表哥下乡的四川农村去呆了半年才回来,只不过他那时恨我根本不想告诉我,我是前几个月才从费尔那里知道这件事的。”
“好,那这事肯定行,我知道,以德报恩是中国善良老百姓心灵的光辉所在。”
“还有,你一定要这样对我父亲说,说我正在复习功课准备考大学(明年我都还有考的资格,才二十八岁),那他就会完全放心了,至于女朋友——”以一个蓝封皮的大日记本中,赵飞抽了一张照片出来,“我懒得和姨妈浪费白血球了,给她看看,我找的这个合不合适。”一丝苦笑掠过他的嘴角,很浅的一丝,一般是看不出来的。
“怎么?”该死的诗人目光不知哪来这般的锐利,竟然看出来了。
“没什么,征服美丽犹如一场悲壮的战争。”赵飞掩饰了一下,端起一个白玉色的茶杯。
“好诗!”诗人叫了起来,并开始欣赏那张彩色的双人风景照片:金色的阳光穿开薄云,洒满公园;鲜花怒放的假山旁,两张洋溢着幸福之情的脸宠亲呢地挨依在一起;一张神气而高傲,像是热情信心和幢憬的雕象,一张柔情的难禁,又似乎为阳光不柔情的流露而略略地感到害羞……“哈哈哈,想不到你还有这么的一招,神秘地找了一个被埋没的电影明星,哎唷,这姑娘真是人人见了人人爱,和尚见了牵口袋。”
“我没心思开玩笑,你把照片给我姨妈看一看便带回来,可别乱传。”赵飞说完便出门去了,他的心头很不好受,和卢雪华在一起听录音机、诵诗、划船、爬山的那一个迷人的星期又历历浮现,美妙的镜头像一杯杯苦水灌进他的肠胃,他知道自己的脸色也一定是很难看的。
诗人继续在床头读赵飞的日记的笔记,赵飞回屋端了一根小竹凳,到屋外的空地上去读费尔的来信了。
费尔写的字如同他的举止、他的言谈一样,一笔一划力求有始有终,一字一行争取有规有矩,绝无一龙飞凤舞,潦草轻率的痕迹,仅仅从整张信笺的明洁、爽净,赵飞便感到了自己的某种差距。
信以“熟悉而陌生的朋友”为开头的称呼,接着写道:
费尔巴哈曾在他的《新哲学史讲义》中写道:‘假如人类想建立新的时代,他们必须坚决地和他们的过去脱离关系;他们必须假设过去的一切等于O。只有在这样的前提下他们才能获得从事新创作的力量和兴趣,任何对过去的依恋都会瘫痪人类活动力量的奔放。’读了这段话,你也许改变一些认为我偏激的看法。的确,上次在玉龙寺公路上的夜谈中,我用大量的篇幅为你展示一壁自我完善的图画,可能它影响了生性好动的你暂隐山林、潜心功读的空前壮举,我并不为之而后悔。我所进行的思想探索是整体性的、抽象的、冒险主义的、受着冰山一样冷酷严峻的理性法则支配的(说实话,展望中国当代社会的发展趋势,似乎与我勇往直前的个性大相径庭),片面性的生活对我来说是无法想象的。
离开边疆以来,我较为正规地读了一下从德谟克利特、莱布尼兹到黑格尔的著作(有些书却至今尚未借到),尝试着站在哲学理论的高度上考察了一下中国人的精神状态,其间产生过应接不瑕的令我感慨万千的新鲜见解。我承认我们中国的社会制度先进于当代世界的绝大多数国家,但我又发现它的形式和内容之间有着相当深刻的不协调。我无比痛恨绵延了两千年之久的、几百次农民战争也收摧毁不了世袭皇族统治,它举世无双的顽固性和僵硬程度,像一个巨型的其重无比的铁盖,窒息了中国人最近几百年来理应同西方先进国家一道高唱的个性解放之歌,人的价值、尊严、强大、美丽、幸福的自我意识和追求之歌,哲学启蒙之歌,人性自由之歌。说得对,我们一步跨越了这一巨大的历史空间而步入真实地建造人间太阳城的岁月,可有些人幼稚而狂热的地以为其间的距离可以漠然无视,自行填平的,再没有比这种人开的历史玩笑更惊人的了,它的直接后果便是你、我和地球这一宇宙之舟上近五分之一的乘客都尝到过的精神的苦辣酸涩——那是何等的苦辣酸涩呵!
请等一等,让我先用早熟的(或许是畸形的)哲学眼光,冷静地剖切开中国当代的社会心理——这一块色彩复杂,线条重叠和软硬多样的精神拼合体,再谈谈与你个人有关的一些联想和展望吧。
首先是中国人个体的独立精神会以前所未有的势头猛烈扩展,这是对过去片面强调个性服从共性乃至个性消融在共性这中的反哲学常识(它同样是反马克思主义的,马克思设想的共产主义社会基本条件之一是每个人性、才能的自由与全面发展,既然共产主义与社会主义社会不过是高低阶段之别,那后者任何压抑个性(和才能)的做法岂不都是南辕北辙吗?)的大胆反叛和严厉惩罚。这势头有如八月洪峰,顶多滞缓一下它的流速,想完全堵住它无异于政治的天方夜谭了。我们有些思想家和理论家,戴上高度近视的眼镜,完全无视人们生活中大量出现的个体化现象(如每家一个厨房、一个阳台、一套炊具,每个人的打扮力求与众不同,每个有头脑的人都力避附合他人的见解而注重自己的思考所得等等),也似乎不懂在中国社会下的这些个体化现象并非绝对的坏事,它不过是群体——个体——群体的否定之否定中一个必要的、精彩的环节。偏见和浅见把他们弄得惊慌失惜起来,一待这种个体化现象中出现了一些差错和谬误,他们便兴高采烈,紧紧抓住,大作文章。他们的某些宣传优势是明显的,自然,胜利也是容易到手的,但中国社会的历史在跌了一个大跟斗后毕竟聪明得多了,它毕竟不再象六十年代中期那样,轻易允许几亿人的比海洋更富美的思想浪花单单独独地拴系在某一个人的思想彩虹上了,不管这彩虹是何等的绚烂鲜丽、耀眼眩目。中国的社会历史至少在本世纪内绝不会忘记从六十年代中期开始绘描的那一幅伤痛画面:七亿多勤劳、勇敢、智慧的人民,突然间失却了智慧,毫不思索地投入一场相互之间的大混战……
那不堪回首的历史画面,连我这个崇尚海明威硬汉性格的都不免快伤心落泪了。我已坚信,历史终将用曲折的进程证实我这一个观点:在健康、丰富、优美的个性日益繁荣这一先决条件下,中国社会所强调的共性观念才能得到完全的、事实上的巩固,而那一天的到来恰恰又是对它自身的某种否定(如同对个性一个),从此个性与共性之间对抗的一面将在高度自学和完善化的新人身上消失,彼此之间就会谐和得象谢莉斯、王洁实那令人心醉的二重唱。
“诗人,你应该读——也值得读一读费尔这封信,若是字再写正规一点,简进就可以和印的书媲美了,不,在内容上它比现在某些老调重弹的印刷品要精彩十倍。”诗人却不知什么时候出门去了,大概赵飞的日记激起了他创作的激情,他沿着空旷的山林小径去追捕灵感去了吧。
赵飞继续看下去:
上述情况引出的一个必然结果是,中国社会将孕育和诞生一批特殊形态的强者(一如它也将孕育和诞生一批特殊形态的弱者,但暂不讲这个问题),他们的身上固然不难找到中国以往时代英杰们的脚印,也不难发现世界各国伟人们的投影,但他们绝非高超的复制品,更不能简单地认为他们只是往昔精华的结晶体。他勇敢,却并不认为无畏就能解决一切的难题;他正直,却也懂得适当的策略性的让步;他有宏大的抱负,却从不把这种东西强加于人;他酷爱知识,却丝毫不容许它阻塞了自己的创造思维;他能洞察人心最深幽的隐奥,却绝不用来为自己的私欲服务;他深知朽旧势力的强大和顽固性,却一点没有动摇自己与它长期搏斗的决心;他拥有多方面的才艺,却还是在虚心地学习着,求教着……
刚才写的是他们共性方面的一致性,在每一个具体人物的社会表现上,那就一点一致性都没有了。他或者在经济改革的战场上跃马横枪、酣战痛杀,冲开一条宽广平坦的新生之路;或者在理论建设的土地上,抛出一卷又一卷刷新千古的蓝图,落成一幢又一幢独具风姿的楼厦;或者面向当代科学,在最高峰上用标杆增加它的海拔,在边境线上用帐篷扩展它的宽度……不,这样说不很准确,换一种说法吧——在这批强者身上有四种极为鲜明的特性:第一是独立性,这种高贵的特性将改变他有意无意中受制于外力的状态,从而始终都属于生活的一种支柱般的力量。第二是创造性,这种神圣的特性会给他事业平庸者想都想象不出来的内在欢乐,无论这欢乐怎样常常寓于巨大的痛苦之中,他都愿生气勃勃地携带着它前进。第三是全面性,这种辉煌的特性能把他的人生引出枯燥乏味的迷津,领上风物多姿的大道,在那条大道上他有着享用不完的活动欲、自信心和幸福感。第四是崇高性,这种洁美的特性无可抗拒地召换他的灵魂和肉体,而他的灵魂和肉体瞬时便被那献身人类宏伟事业的召唤激震得燃烧起来,须发如银的时候烈焰都不会熄灭……
我承认他们的人数不会很多,但客观世界早已告诉了我们一条朴素的真理:数量的大小并不等于一切。浩茫天体中,有的星球比我们的地球小,重量反而大上万倍;在大自然的历史中,体积庞大的恐龙灭绝了而小小的鹰虎之类反倒活了下来;在科学技术领域,一公斤铀裂变时所产生的能量比一列火车运的煤更大得多;在人类活动的天地里何尝又不是这样,一个杰出人物在适当的时机和地点出现,比一万个普通的人更能强有力地推动历史的进展。我在这里要特别强调指出的是——中国社会成批地孕育和诞生这种特殊形态强者的时候已经到来,只要他们不失时宜地腾冲而起,并且在奋进中有机地组成千姿百态的威武雄壮的强者集团,那么新的世纪一撩开面纱便会被中国的勃勃英姿、奕奕神奇、炯炯目光惊晕得说不出话来。
最后在这封信时结束时我要说的是,这种强者无论以必然或偶然的方式出现,都应该先有一个自我完善的过渡,过渡到哪里去?只有一个方向,把自我完善与社会完善融为一个全新的生命有机体,从而开拓出一种富于辨证色彩的生活。
关于自我完善,上次我已谈得够多了,这次谈谈走向社会完善的问题。
一个社会在通常的情况下总是这样的,相对于历史,它是巨大进步的见证;相对于未来,它是低级落后的遗产,我们这个社会也不应该例外。一百年以后的中国人来翻阅我们现在的书刊资料,考察我们现在的物质与精神生活时,决不会认为我们已经达到高度完善的阶段了,只会认为我们还处于较低水平的发展阶段,如果我们这一代人在追求中国社会的高度完善化的历史奋斗中功勋卓著,那他们会向我们——他们的祖先——深深致意的,能否有这光荣的一天现在却只有问我们自己了,哲学常识告诉我们:没有脱离个性而存在的共性,也没有脱离共性而存在的个性,前一句话告诉我们一个充斥着可怜个性的社会它本身也必然是可怜的,后一句话告诉我们强大个性的出现和发展受着社会的制约,想如甩掉一顶帽子般甩掉制约是不可能的(顺便说说,也不必要),我即将重点阐述最后一句话。
在知识、技术和种种信息传递如此发达的今天,一个人可以通过科学的、全面的、刻苦的自我修养达到高度的内在自我完善,用句古语来说,可以‘出淤泥而不染’了,但这还仅仅是他伟大性的第一步,更重要的却在于第二步,那就是致力于他人的高度完善,致力于周边环境的高度完善,致力于整个社会的高度完善(‘致力于’这个词是最低限度的,应该说‘献身于’才是准确的,每一个达到了自我完善境界的人,都不会也不可能象吝啬鬼惜家财一样啬惜自己的精力、才华以至生命的),这种致力的方法和途径可以说和滋滋繁盛的物质世界一样色彩斑斓、日新月异的,但每一个人只能试验几种而最终选择一种。不试验往往中年以后后悔莫及,悔当初未能找到最终目标,试验太多则常常由于费时过久而白白浪费了极富创造性热力的青年岁华,并且人也容易在无意中养成一种只说不干、多说少干的空谈家恶习。这其间的种种微妙现象就象谈恋爱时种种细微的表情变化,唯有当事者自己最为清楚,也独有当事者自己最能掌握。
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是主体,你是客体,我很想反一反中国人先客后主的习惯,先谈谈我自己,对,我狂热地喜欢着哲学——比一位中古欧洲的骑士痴情于一位贵妇人更狂热地喜欢着哲学(我同样深挚地喜爱着文学,不过那是一束少年献给少女的神秘而甜蜜的永久盛开的初恋之花),只是我有着自己独特的喜欢方式,费尔巴哈有一句话道出了这种喜欢的真谛:‘真正的哲学不是创作书而是创作人。”
朋友,我太崇拜这句话了,我将它视为我生命哲学的最高信条,直到我的肉体重归大自然的前一闪瞬也决不改变。我力争在广博而精深的辅助下,三十五岁前完成自我完善的第一阶段,随后挥动——像当年气势冲天的巴黎公社社员挥动火与剑一样挥动笔和舌,在那种和巨大的历史劣俗与惰性搏斗的悲欢交集的壮伟事业中,在那种雕塑活的现代社会的新型人物群像的磅礴生涯中,我将带着满身汗污和血迹微笑着跨进和走过自我完善的第二阶段——扣人心弦,惹人心醉,叫人心神飞荡的第二阶段!也许因为独特的奋斗而使我一直默默无闻,有生之年得不到昔日古罗马大将胜利归来时享受的凯旋式欢迎,那又有什么值得遗憾的呢?大自然、社会历史和宇宙都将在苍苍冥冥中贴近我的耳边说:‘你没有枉活自己的一生,你做了一个真正有价值的人,我们对每一个具体时代的人所作的最高期待也不过如此而已。’……
“赵飞!——赵飞!——”
诗人那粗犷的嗓音从松林深处传来,在树干、松枝和松针的重重阻挠下变得愈发的宏厚,——尽管它由于发出者心情的欢欣而初初飞出时是十分尖薄的。
这家伙莫非又拾到了一串沉甸甸的灵感?赵飞把信折合,急匆匆赶到那儿一看,果然如此,诗人欣奋得连连连地掌拍松树,脚更是不停地蹦旋着……
“山溪出发的时候
也许是有些盲目
可它的百折不回
不也为自己
闯出了一条生活之路?”
第十六章
在热闷的气息中苦苦冥思了一夜后,大自然的头脑开始清醒了,她微笑着吹出轻柔得象像光滑的软缎拂脸般的徐徐凉风,欣悦地的把这风儿送往自己的各个部落,——哦,竹林,丝瓜架冬瓜棚,孤独的梧桐树,一排排站立的桉树,高低不等的楼房与平房,形形色色的窗口孕发的梦与歌……都被这种无偿供应的气态矿泉水灌醒了,又饮酣了,银色的曙光像添加的一块冰糖,金黄色的阳光像撒进的一袋广柑晶,哎呀!那清醇甜甘的味道,不是亲口品尝到的人是无从想象又无法猜测的。
哪里是唯独四月的清晨才算鲜丽呢,瞧这六月的拂晓未必淡寡了一分一毫?
九点半,阳光似乎变得坚硬起来,像一把把没有利刃的利刀似的穿进森林,但它并不是来砍人的,而是砍隐隐潮涌的气息的。
他们,为了“当代青年自由畅谈会”,一个个准时到来,林中空旷些的平地上,赵飞和相识的、不相识的友人们一一握手、寒喧。
一个四喇叭录音机放出“祝你幸福”的轻音乐曲,流畅、自由、轻松的旋律,在光影交幻的松树林中回旋、飞漾,幽邃空净的森林之晓被无限地美化了,生活顿时双倍的可爱和诱人起来。
赵飞昨天特地进城去烫了个发,天然成趣的黑油油卷发这下真是锦上添花了,标致的身材挺然而屹,短袖网眼衬衫似旧若新,米灰色的直管裤轮线锋利,这一切再配以棕色皮凉鞋和浅灰色丝袜,哈!好个英姿出众的当代小伙(难怪当年卢雪华非要‘爱他一爱’了)!瞧他稍宽的两肩平添了难得的将军风度,一双温情的眼睛射出的光辉却烁烁逼人,眼睛深处因为隐隐闪动着好些精妙疑问而显得峰峦跌宕、瑰彩难收。对他来说,预备长达一年的自我完善阶段的第一过程就要提前结束了。
“全新的生活应该有全新的开始,——从内在到外在。”这是赵飞写在《随想集》中的一句话。
“朋友们。”松林刹那间恢复了寂静的原状,近桠远枝上小鸟的啁啾清晰地传来,空旷的平地周围愈发显得沉幽了。赵飞的喉咙有些发酸,他为朋友们的准时到来和自己的“其实难副”而心灵颤抖,手臂和身上生起了一大片的鸡皮疙瘩,“朋友们,”他不由重复了一句,“有志于开创一种人类历史上还没有记载过的新生活的朋友们,请允许我借用德国伟大的唯物主义哲学家——费尔巴哈的一句名言代作开幕词,‘世界只对那些空虚的人是空虚的,世界只对那些可怜的人是可怜的。’”
“奋斗精神!我呼唤着中国的奋斗精神!”诗人一如往常的风急火燎,导弹发射般的飞起。昂扬的神态,激烈的手势,未发言就冲来了一股强大的感染力量。“朋友,你也许会说中国最需要这样那样,但不论你们怎样说,我的观点都不会改变。我要站在这华夏之腹、山城之巅,向十亿炎黄子孙——我那强大而贫弱、聪明而又愚昧、高尚而又平庸、热忱而又冷淡的民族——大声疾呼,快快举起奋斗精神这面鲜红的旗帜吧!不高举这面大旗,纵然有宏伟而周详的规划,到头来这规划也会变成对自己的嘲弄;不高举这面大旗,就是处在优越的环境中,又具备了良好的条件,所干出的那点事情,也只有落得个受外国人耻笑的命运;不高举这面大旗,要想有出类拔萃的人才,震惊世界的奇迹,彪炳史册的功业,断然是绝对的痴心妄想。
“啊!这一面太阳般伟大的旗帜,露造建乾坤之雄魄,呈摧枯拉朽之猛势,发雷霆震怒之巨威、挥横扫干军之强劲,示一往无前之大勇,显排山倒海之壮概,是呵,亲爱的朋友们,它将指引我们飞入一个神奇而陌生,更是亲切而熟悉的未来国度,在那里——我们的青春会像哥白尼的日心说一样划破长夜,像达尔文的进化论一样骤放异采,像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一样别有洞天……朋友,在这震耳欲聋的口号声已经寂死的年代,我却要振臂高呼:“奋斗精神万岁!中国人的奋斗精神万岁!!中国现代青春的奋斗精神万万岁!!”
一阵不约而同的清脆掌声疾风般掠过松林。
“朋友高论,”一位花黄头发,给人一种未老先衰感觉的青年坐在一块石头上问,“请问你说的奋斗精神该用什么方法去唤起呢?”
“这不属于本人的演讲题目。”诗人霍地坐下。
一位眉清目秀,但眼角已出现了鱼尾纹的小伙,文静地站了起来,他退后了两步,以便更恰当地面对圆圈形坐着的听众:“我想讲演的题目《物质幸福与精神幸福》,或许能多少回答一下你的提问。”他温和的目光向那位花黄头发的小伙微微致意。“我个人认为,否认物质带来的幸福,在原始社会是一个还没有产生的问题,在奴隶社会是奴隶主欺骗奴隶的鬼话,在封建社会是地主官僚愚弄农民的圈套,在资本主义社会则是亿万富翁对此故作坦率的指责,只有社会主义社会,才第一次诚实地面向全体大众对上述的否认作了否认,与此同时,它提出了追求物质幸福与精神幸福相互和谐的更高目标。顺便指出,这种目标的完全达到之时,便是共产主义社会的到来这日。我不想在这儿据经引典地证明物质幸福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只看看我们带来的立体声收录机和双镜头相机便可见一端。我个人还认为,我们这个社会主义国家发展着的现实,是能够也应该比历史上的一切美好的学说和体系更有辉煌的。”他的话稳若平湖,没有一点躁劲,却又是这样强毅,这要多么好的“内功”呵,
——赵飞一边记录,一边思想。
“如果说物质幸福是健壮的体魄,那精神幸福则是优美的灵魂;如果说物质幸福是碧绿的草地,那精神幸福则是娇艳的花朵,说得不错,精神幸福所驰骋的无边原野,就是一个个由崇高历程组成的广袤领域,在那广袤领域里一簇簇开放的美感、欢乐感、愉快感、喜悦感……足以叫人陶醉不已、流连忘返了,但是,人生——人的生活(想到这一点我就为某些人为它下的单调而枯燥的定义感到愤慨),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对于现在时代的人来说,不应该也不可能仅仅是享受精神幸福就够了,甚至主要是享受精神幸福就值得自我满足了(且莫说它也还是那样惊人的缺乏),从正视这一现实出发,我有一个这样认为:无论从物质上或精神上,让幸福只属于幸福的创造者,实现人类这一古老的、合理的、朴素的也是高尚的心愿,在中国已经出现了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而为绝大多数人物质幸福和精神幸福的枝繁叶茂勤奋一生,则是我个人所理解的幸福中的幸福了。”
没有掌声。阳光钻进来静静地听着,路过这儿的风,似乎也歇在松枝上不想离开了。
静场中,缕缕青烟以不同的形态升起、飘散。
赵飞最后瞥了一眼自己勾划出的提纲的论题《浅论当代生活的多层次、立体化和丰富性》,便想站起来发言了。不料他左边一位蛮黑结实、络腮胡长长的,头发又烫起无数小卷花的大个子坐着就讲起来了:
“各位,我没有什么演说的才华,不过既然来了就得谈谈,允许我换个题目,换种情调,谈谈爱情在今天的堕落吧。我并不想用我个人的爱情悲剧来简单地推导出世界的爱情都是悲剧,这种简单、低劣和浅薄的逻辑思维法我恨透了。我们的报刊上却常常见这一类逻辑思维法,几亿人口的先进大国,出几个英雄人物本是应有的事,某些宣传家的大笔轻轻一挥,就是亿万什么在涌现,说来倒很痛快的,可惜现在已经不是二十世纪的六十年代,人们也不是听到什么就信什么了。唷!对不起,我这个多血质的老爱偏题。”他站起来喝了一口水,接着说,“我看要谈爱情,先就得看看大多数的姑娘在想什么,或者说注意些什么(我说的是大多数,并不包括少部分优秀如燕妮、陈铁军的姑娘),他们注意的是什么呢?是最新到货的衣料,最时髦的款式和打扮,是指甲染到什么程度,是化妆与气候的关系,是男方的职业、单位性质和家庭经济,是烫发和艺术细胞的关系,是小孩在什么年龄出生母亲才能保持一定的春色……
“专门要讲,三个小时怕也不够的。唉,今天的爱情,正失去它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自我糟踏着身上真正催人泪下、感人魂飞的地方,太可怕了!所谓爱情生活中速朽的欢欣、瞬间的刺激,这举世公认了的堕落习俗像瘟疫一样地漫延开来,商业气息——这人类灵魂的几大丑恶之一——越来越浓地扑进了洁白无瑕的爱情园地。我真不明白,在科学技术飞跃的文明时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人,不因此感到人的伟大、崇高和人性的美好,相反却感到的是自卑、自嘲、自暴自弃,难道历史在对人类开一个充满灾难的玩笑?——
“我好象又偏题了,我在世俗的尘嚣中苦苦探究下去。强盛的青春活力使我对明天充满了信心,我理智的沉思又使我对未来感到无形的恐怖。我问自己,也问今天有幸结识的各位,爱情在今天的堕落究竟怪谁呢?——哲学家的蹩脚?思想家的简单化?艺术家的平庸和矫柔造作?还是怪那些姑娘——当然也包括小伙子们——自身?我曾经深深抱怨过自己和同时代的姑娘,可我终于发现主要责任不在我们,而在于不可避免地要传染到我们身上来的一种社会病菌,一种谁染上就无力自拔的社会痛菌,——它使人既不愿过枯燥低下的生活,又不愿去追寻充实高尚的生活,说真的,各位……
赵飞把笔尖停在小日记本上,他看见这个相貌堂堂的男子汉眼里浮闪着一种虚幻的泪光,复杂的面部表情如果说以悲忧为主调的话,其间也含有极大的愤怒。
“爱情的堕落仅仅是人类精神堕落的侧面——一个不容忽视的精彩的侧面,在恐怖之神降临的瞬间我曾经这样颤抖着心灵想到:尽管有种种改变的愿望、可能性和努力,整整一代在道德精神上的崩溃怕是无可挽救的了,岁月荒唐地把这些人过早地推到了蛮荒之地,这一个致命的错误如今要纠正是太难太难了。后来的人们写到我们这一代人时,即使用夸张性的笔调也只能这样写:这是精神上平淡无奇的一代人,他们的大脑缺乏任何值得纪念的独到建树——原谅我的再一次偏题。”
十几只钢笔在各种笔记本上沙沙地响着,宛如细长的松针飘散落下时稀疏的声音,这声音与不远处山溪的琮琮声相映成曲,轻洒林间。可小小山溪哪里知道,这笔记本上的沙沙声音可能化作一声声震撼时代、震撼世纪、震撼历史的巨雷呢?
一个穿着整洁、合体的有六成新的工作服的圆脸青年,目光沉沉地投向被树干密密挡住了的山下的远方,头都没有抬起来,便像叙述一个古老神话一样汩汩而叙了:
“两百多年前的法兰西诞生过一批伟大的启蒙哲学家,其中有一位叫卢梭,他对人类精神发展的作用是不可低估的,他说过的许多话我不可能一一记住,但有一句是像刀子刻在我心上的一样,他说:‘海水每日的潮汐经常受那些夜晚照临我们的星球的动行的支配,也还比不上风尚与节操的命运受科学与艺术进步的支配呢?我们可以看到,随着科学与艺术的光芒在我们的天边上升起,德行也就消失了,这种现象在各个时代和各个地方都可以观察到。
“刚才一位朋友谈到了爱情的堕落,我由此想到了人类道德精神在西方世界的堕落(请注意,在当代中国我认为完全谈不上堕落二字,即使有,也是局部的和暂的,也是将要被拯救的。)每当我想到那是世界的一大批优秀民族在堕落时,心痛的程度是无法形容的,在那里,圣洁的爱情被性自由、性革命、性解放之类的垃圾掩埋;古老而感人肺腑的友谊由于冷酷的利害关系而日益衰亡;儿女所需的母爱和父爱,爱人所需的尊敬和关心,这些人类的天伦之乐被极端个人主义的冰雪冻得麻木僵死;高尚的理想在人们眼中成了广告一样廉价的欺人之谈;电视电影中的色情与凶杀象慢性毒药一样毒害着人们的心灵;一向受人尊崇的作家、艺术家晚年过着孤独而凄凉的生活;疯狂的高节奏违反人性地把人推向机器人的形态……
“我真没有勇气一一列举下去了。原因在哪里?我看卢梭的观点至今还体现着它的真理性,难道科学与艺术进步带来的极大舒适,不是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西方民族精神上的先进性与觉悟性吗?使西方再也没有诞生巴黎公社那种英勇无畏、深刻彻底的暴力革命?这难道不是一个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吗?诸位,我们正在致力于四个现代化,不远的将来,国家和个人手中的物质都会成倍地增长,生活的舒适程度会比我们设想的更高得多,那时,中华民族的精神会怎么样呢?我并不是说一定会重现西方民族现在的情景,但我坚持认为绝不是连可能性都不存在,现在就已经露出了一些可怕的苗头比如你们所举的例子。
“我经历过空谈的岁月,但那可诅咒的岁月已经被我亲手埋葬,实践的伟大年代正在刷新我的生涯。我要和我们民族的政治改革家、经济改革家协同作战,当他们在改革政治经济结构的战线上龙腾虎跃的时候,我将在改革精神结构的莽原上劈荆斩棘,不论我个人行动的直接后果如何,我坚信我为之奋斗的事业是一定会取得最后胜利的,因为推进人类精神的全新发展已成为中华民族不可推卸的光荣使命,而我们这个饱经忧患后冲天崛起的民族能够完成这一使命。——我就讲这些,有不同的观点等一会可以辩论。”
讲演越来越热烈……
阳光越来越强烈……
本来赵飞的内心总还以为自己的讲演稿够得上新鲜和丰富的,在听了半数以上的朋友的发言之后,他这点隐匿的骄傲和虚荣被一扫而光。像又一次发现人生新大陆似的惊奇、欣喜和豪雄的感受充塞着他的心胸,他太兴奋了,他想到八十年代青年中优秀部分思索的问题较之于五、六十年代是何等的深刻、尖锐和宏伟呵,他想到历史在造成了一代中国人巨大的思想空白后又给予了多么巨大的补偿呵,他想到在那些把握着时代真理的共产党人领导下,这批青年的历史作用将是难以预见的呵……
赵飞很想抛掉原先准备好的论题,讲讲自己现场的感受,可是理智告诉他这样不宜于一种深沉个性的培养,而现代生活的科学性需要更多地舍弃着原始风味的随意性、散慢性。结果他按照原先的论题讲了起来:
“我想讲的题目是《浅论当代社会生活的多层次、立体化和丰富性》其中所指的社会生活主要是指中国的,我不是理论家,但我懂得理论是产生于实际之后又往往落后于实际的。实际对理论的挑战,如果不是每时每刻都在发生,至少也是经常地在发生,每隔开一段历史的空间后,它就要集中自己的全般新式武器向已经显得陈旧的理论壁垒作一次猛攻。现在是否又出现了一个这样的猛攻时机呢?
“我个人以为已经出现,在一个有着五千年文明史的东方古国出现了,在一个占世界人口五分之一以上的现代发展中的社会主义国家出现了,它首先显现的鲜明特征就是社会生活由少层次走向多层次,由平面形走向立体化,由简朴化走向丰富性,对这三个特征缺乏透彻的认识,作为一个政治家,便难于指导当今社会生活的潮流;作为一个文学家,便难于绘出当今社会生活的风貌。
“各位熟悉的和正在熟悉的朋友,对上面的三个特征作出详尽的论述,还不是现在的我所能做到的(我今天将作概略的论述)。这三个特征与指导中国社会生活的马克思主义学说有什么联系?这三个特征怎样在影响中国社会生活的现状及发展?等等这一切都有待于我在自我完善阶段的第二过程中,用艰苦的努力来解决。在这里先谈谈第二过程可能是必要的。
“明天我就下山,先休整一下,饱餐几天电影、电视和体育比赛,和坐在你们中间的一位女朋友逛逛公园、赏赏花、荡荡舟,精力一恢复过来,随即用短期的临时工、合同工、借用工和当个体户等方式投入大规模的社会实践与调查,在这同时重新地、大量地、更仔细地阅读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原著,尽可能不读片断、不读摘录、不读解说文章,艰难地进行独立思考。同时学习和掌握基本的美术创作、器乐演奏、音乐作曲、文学写作、摄影、溜冰、裁剪等与当代青年密切相关的技艺,对了,一位朋友建议得好,还有武术,没有点单人对付三五个流氓无赖的拳脚功夫,当个现代新型的领导者是缺一点威风的。
“最后就是结识更多的有识有志之者,相互鼓励,共同探讨,有机协作,绝妙而自然地组合成强大的才智集团,等待时机更创造时机,适时冲上当代社会生活的战地去冲锋陷阵!去叱咤风云!豪迈雄壮地跨入自我完善的第二阶段……”
(小说全文完)
年6月——8月初稿
年9月——11月修改于重庆石坪桥冶金二村21幢4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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