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袍
大洋洲博物馆
玉羽人
伏鸟青铜双尾虎
大红袍很红，青铜很青安然
在莒洲岛剥开第一个红橘的时候，我心里的忧伤像梦一样轻轻生长。
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捕捉到这幽渺飘忽的丝丝情愫，我有些吃惊。
其时，我稳稳地立于岛上的橘林下，跟大家一样，正笑得像一朵花。
那忧伤有淡淡的回甘，有迟来的遗憾，有怕失去的不舍，还有，对世界的无知。这么多年，“千里赣江第一岛”近在身边，我竟因为不知而从未曾踏足。
现在，见识了莒洲岛的美丽，我恨去得太晚，太迟。
红橘很红，用手细细地抚摩，橘皮在暖阳下泛着薄薄的光泽。凑在鼻前闻闻，香气清芬久远而迷人。早年早年的早年，乾隆帝赐了一个好名字，大红袍。袍，这个词，相对于掌中的橘身，实在是太过庄严堂皇而正大辽阔，一派雍容。进一步想，江南本多橘，何以唯新干的红橘能博天子厚爱，得此美名？昔时昔地昔人的红橘，该是怎样的好滋味，才能于橘族的千娇百媚中胜出，独尊橘类天下？甚至于，早年的蝴蝶鸳鸯派小说高手张恨水，也以新干大红袍的主产地三湖为背景，编写了爱情故事《北雁南飞》？
今天，红橘已老，多年的历史，已使红颜改色，味不如昔。二十多年前的一场大雪冻，更是使红橘几近摧毁。身为一个过客，我站在莒洲岛上，望着房前屋后一树一树的片片红橘林，使劲地想，也想不起来二十年前的橘子味。昔时，我其实品尝过正宗大红袍的好滋味。只是，我忘了，忘得很无奈。这种徒劳再次让我忧伤，这个世界正在发生变异，一些人间的宝贝丢失了，一些正在改变模样，还有一些，正在新的光阴里生成。对于变异和丢失的，再多的留恋和怀旧，也是很无助的。
抬头看看岛上的太阳，太阳也老了，一寸寸走得慢腾腾的，于大寂静中向西方挪移。与此同时，太阳底下的古樟树上，红橘林里，菜地，桃林，葡萄架下，乌桕，桑椹，河堤两畔的灌木丛，原始次生林，却是万鸟齐鸣，啁啁吱吱；村边赣江里，挖沙船不停作响；一只母鸡下蛋了，她报喜的啼叫引来了一群母鸡的合唱；三个孩子，在村道上牵着彼此的衣角玩着游戏；两个妇人，在屋后门前细细专注地剪碎了一脸盆橘子皮，嘴上碎碎地打着些闲岔。除此，岛上再无半点声息。
这种种，铸成了另外一种大安静。
我入迷了，在这种安静中，捧了一束碎小的野黄菊，远远地想着一些事情。
风景盛大辽阔，辽阔得很有力量，使人欢喜。正是红橘采摘的时节，采橘者，多是一些老汉妇人，梯子很高，三四米高，独轮车一车一车的，左一筐右一筐，睡着外形美丽依旧的大红袍。主人说，县里的农技专家正在努力寻找当年雪灾中幸存下的树种，准备为恢复大红袍的正宗滋味尽最大努力。
回到村口，见一棵年的古樟树，从前竟是用来拴渡船用的。而现在，渡船没有，江水也远在更远的村外。古樟的四周，是大片的红橘林。赣江水啊，你是用多少光阴肥展了桑田消瘦了自己？
莒洲之后，我又去了大洋洲。
是日细雨且下且停，洲上坦如平原，一片苍郁老绿。雾岚如纱，在风景的尽处缠绕。雨丝中有暖意，像早春的气息。
大洋洲上曾经有青铜。青铜源自商代，有年历史。世人却是在年9月20日才知道这一点的。
这一天，一座商代大墓的发现，卷起了岁月重重的帘幕，年的份量，很重很重。比青铜更重。比秘密更重。比王权更重。比百姓布衣的悲欢爱恨更重。幕尽处，是赣江流域青铜文化的灿烂卷轴赫然打开，举世震惊。
我去大洋洲，没有见到青铜，没有见到玉器，也没有见到陶器。我见到的，是不小心走进历史大幕中的自己。在这条通往来处的幕道中，我不敢忧伤，不敢欢笑，不敢惦记着自己。是的，面对年的光阴之重，个人的悲喜得失什么都不是！拥有青铜器的王公（新干出土的青铜器中有相当一部分是礼乐重器，出土的青铜方鼎和圆鼎是统治者作为权力的象征）化了尘土，制作青铜器的布衣也化了尘土。我来了，有一天我也会化为尘土。大洋洲上，我的足迹很快地被细雨洗去流走。这个过程，很短。
但是，青铜器还在。它们用无声的力量，叙说着历史山河的故事。青色，它久远恒常，不易变幻，是一种与天色媲美的颜色。它自遥远来，还会往遥远去。
我在细雨中想着这些，我一点都不忧伤。我低伏着自己，很是庄敬。
据说，那些出土真物，已经去了更好更合适的地方。大气端方的青铜博物馆里，陈列的，净是仿制品。一个瘦高挺拔的女孩，是三个博物馆工作人员之一，她用很专业的声音，在介绍着庐陵人引以为豪的江南青铜文化。尽管不是真品，我还是被吸引住了。伏鸟青铜双尾虎，玉羽人，立鹿青铜大甗，青铜胄……我打量着它们，迷醉于昔日时代先人的审美趣味。大拙大气，大质大朴，大混大沌，这就是那个时代风起云涌的美。
大红袍是平民的，是柔软的有情的，是入世的。历经千载春秋，尽管有所变异，它却依然在世间生生不息，滋养着世人的胃口。青铜是王权的，是坚硬的无情的，它入世不深，在地下沉睡了三千春秋，面世后的结局，依然是去往世间最深的角落。
青铜的青是高高在上不可企及的。大红袍的红，却是普世的红，伸手即得。若用青铜大鼎装了大红袍，那会是怎样的景致呢？
抱歉，我对此无力作述。
本文属《庐陵悦读》发布之原创作品，如有转载，请与“庐陵悦读”
赞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