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打井
一民在立秋这天回到林场。刚转过食堂东山墙,遇见谢谢妮。谢谢妮说:“你回来的正好,今晚蓝桥放电影,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我们一起去看。”
晚上,林场留下老张和老芮两人看门,其他人都去看电影。食堂老兰和副场长明国善挑着两副大桶,马先祥、凌平等人各自拎着小桶,顺道从蓝桥带井水回来。谢谢妮触景生情,说:“独木桥上一道沟,两个池塘在两头,说话总在桥上头,行路总在桥下走。宋一民,你看明场长这是移动的水井哩!”
一民对同行的鲁场长建议,在林场打一口井。
鲁场长说:“说得轻巧,做起来不容易。以前有人打过,总打不出水。”
走到散塘埂,一翻一下,过了高高的塘埂,一民有意识离开大队伍,拉了拉陈建华,他们两人形影不离地坐在一角看电影。
电影散场时,一民与国标偷偷在百望坡说了几句话,林场人已走,一民追过去。一阵凉风起,洒了几滴雨,一民看是北风,秋前北风马上雨,秋后北风无雨滴,这雨不会下大。走到散塘埂下秧田,听见工作队干部和知青们讨论电影,一民不愿加入进去,就从秧田中间抄近路飞跑。雨敲林梢,风啸高枝,一民却拣低洼处飞奔,他解开这次从家新穿来的白涤确凉小褂扣儿,弯腰飞跑,风卷白褂,如同飞翅,一跃上了散塘埂,一落,不见了踪影。一民第一个回到林场。在他回家期间,场里已在梨园边沿盖了两间三十多平方米的抗震棚,可是并没有人住进去。一民沉剑土里,搬床入住,独于绿树野屋而居,很少与外人接触。此时,他一人钻进抗震棚,点上油灯,坐在桌前读书。
过了一大会儿,工作队和林场的二三十人才回到林场,聚集在小晒场上紧张地议论着什么。一民已读了几十页书。地震棚南靠梨园,北接小晒场,谢谢妮看见灯光,走过来问一民何时回来,在干什么,一民回答刚回来,在想打井的事。
谢谢妮说:“我们在路上发现一件十分神秘的事。一只大大的白色飞鸟,从蓝桥东面河里飞过来,在秧田上面飞,飞上散塘埂,往西一扑,不见了。我们二十多人,个个亲眼所见,来到塘埂西,分两路寻找,再也找不到了。太紧张了。”
见一民不说话,谢谢妮问:“你怎么不说话?”
一民说:“有什么好说的?你们看见鸟是从河里飞来的吗?这么黑的夜,怎么能看见?你们能肯定是鸟不是人?或别的动物?”
谢谢妮说:“肯定是鸟。我们亲眼看见它从秧苗尖上贴着秧苗唰唰唰地飞。”见一民不语,她问他在想什么?一民说我想打井的事。
一民心思正想着要干一件事。旱情使他看到林场饮用水困难,他想动员林场人打一口水井。
林场地处两条河流中间的高岗地带,长期缺水。历史上多次打井,打至二十丈,仍不见水。邻近的岗陈一口水井三十丈深,一天一夜只出十几担水,只夠五户人家使用。林场要想打井,关键在选址。一民在县通讯员学习班上曾听说,鸡笼山上住有一个下放右派宁教授,是水利专家,对打井选址极有研究,他打算偷偷去请教打井选址知识。
这天,一民找个理由,天不亮即起程,向北山独行。
一个人行走在村庄外面的时候,看到村庄内静默而又自由奔放的生命一个个忙之所忙,闲之所闲的样子,他内心的孤单瞬间消泯,似乎灵魂、命运有天地包容纳拓着,便可以放任,可以不争,自会有饱满而又丰盈的结局,哪怕狂风暴雨都不可怕。
想到此处,脚步不由轻快了许多。立秋三天遍地红,遍地高粱像喝醉了酒似的红透了脸,沉甸甸的穗子压弯了一丈多高的杆,等着收获。
真是看山跑死马,走到中饭时,还没走到山边。找了一处树荫坐下来,吃饭团。现在饭团多了,可以多买带着,能吃个大半饱,还留下大半以防归途之饥。饭后,荫下小眠,避开中午的太阳。
一路问询,得知宁教授住在鸡笼山上一个破寺庙里。暮色浓重时,一民终于站到破庙前。今天是农历七月十五日,日落月升,视线良好。眼前古寺被破坏得一片狼藉。古寺无灯凭月照,山门不锁待云封,别有一番感慨。斑驳陆离的破门上,残纸依稀可见一副对联:
雪乘长风舞诗伴落梅吟
院墙大半倒。一棵银杏树从破墙裂缝中伸出饥饿的爪根,紧紧抓住墙基巨大础石,直立起强壮的腰干。
一民走进寺中,不见人影,只见简单的生活用品。又退出门来四望,月作主人,云为衣袂,寺所在处,不失为一处好风水。外面热哄哄,寺里凉嗖嗖,一民又进入寺中。深山迟见日,古寺早生秋。这里倒是避暑纳凉好去处。
一民伸手拔去一只竹壳热水瓶塞,试出其中水热,猜想主人不会远行。果不其然,一位须发半白半黑的老者提了一篮蔬菜进来。老者只看一民一眼,也不说话,以手指凳,示意一民坐下。
一民礼貌地问:“敢问您是不是宁教授?”
老者点点头:“宁河清。”
一民说:“我从晚寺林场来。林场地处高岗,缺水,我们想打井,特来请教宁教授。”
“不打。”宁教授摇摇手,“不要劳命伤财。高岗打水井,十有九不成。”
一民说:“我们长期缺水。吃水要到蓝桥挑。”
“蓝桥?晚寺?”宁教授问:“有个宋一民,认识吗?”
一民恭谦地站起来,说我就是。宁教授又看他一眼。沉默一会儿,指指土灶后,说生火。一民照办。不一会儿,水开菜熟饭香。吃饭喝茶间,一民觉得教授目前过着松花酿酒泉水煮茶生活,鹤守茅斋,茶香石鼎,虽然自食其力有些清苦,能避乱世之外,已是难得的安宁。
饭饱茶润之后,宁教授示意一民随他到寺外。指指高天阔地,说:“打井,人要取水,土要封水,对立统一。天地万物,相对相联,相辅相成,万物都有共性,万物都有相通。”
宁教授指树说树。松树同白蜡槭、云杉、栎树、白桦等树都有对抗关系,栽在一起,会使松树枯萎。
指天说星月。《道藏经》说北斗七星:一天狼,二巨门,三禄存,四文曲,五廉贞,六武曲,七破军,皆有所示。七星斗柄西,天下皆秋。晴夜无月星若暗,地脉冲胀。
高地水藏深,打井寻源,要看地脉所示。地脉何所示?日夜有感应,四季有征候。
打井,关键是定井位,要勘察地型,找出地下水流经的方位。没有勘察工具,就只能凭经验察看地表物侯征象。有地下水流过的地方,植被颜色有细微的不同。
宁教授领着一民奔高岗,下低垇,走平地,钻密林,观风向,对星月,听虫鸣,摸地温,实地讲解,民谣相授,把打井选址的基本知识,秘诀要领、诀窍经验一一教示。交谈中,一民得知宁教授是大学水利系著名教授,因言获罪,打成右派,已经下放劳动十四年。临别,一民问他何时会重返工作岗位,他充满信心地指着西天夕阳说:“红太阳总有落山的时候。我相信会有出头的一天!”
一民骇然,三谢而返。
一民好一阵急行,终于在鸡鸣三遍后跨入林场地界。进入马尾松林,他筋驰力懈,气驰神疲,放慢脚步,喘了一口气。明月已偏西天,朗朗照入松林。脱口轻吟:“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好雅兴!”一人档在林边,向里张望。
谢谢妮!一民走近她。只见她一身月白色单衣,飘散着香水味,堵在松林出口处。一民散着一身汗味,想绕她而行,她也不问一民从何而来,说:“我到处找你,请你辨认一件东西。”与一民并行回场。一民对她的神秘出现忧心忡忡。回到地震棚,点亮灯,谢谢妮拿来一株植物,说是她今天从落凤洲挖回来的,问一民这是何物。一民左看右看,摇头表示不认识。
谢谢妮放声笑道:“你还不如卫葆珍学问深,这叫‘蓂荚’,是一种神奇的草,它‘夹阶而生’,每月初一生一荚,到月半就生十五荚,十六日以后每天落一荚,到月底就落完了。若是月小,就剩下一荚挂在那里,焦而不落。尧就拿它来当日历使用,故又叫‘历荚’,或者叫‘瑞草’。这些,都是卫葆珍告诉我的,瑞草的出现,预示着重大变化。”
一民听得心惊。重大变化?变故,变革?真的要出现了?
谢谢妮明媚的大眼睛看着一民问:“前天晚上看电影,卫葆珍就在你身旁不远处看着你,你头也不回一次。电影结束,人家想找你,你一眨眼就不知去向。”
一民问:“她说的?”
“我看见的。”谢谢妮飒爽英姿立在他面前。一民微微抬眼看看她,这女子,面目姣好,身材高挑,只是胸无显峰,不知是出于自然,还是有意束藏。一民站起,眼睛看着别处。谢谢妮笑道:“你的动作,我的明白,夜深了。该回去休息了。”
打井获得全场人的支持。一民按照宁专家传授的知识,大势、小象看地形,高土、低水看脉络,植被草本看颜色,木本看枯荣,最后选定场东北角距场部二百多米处定下井位。一民和明场长负责带职工挖井,鲁场长负责筹砖。苦战二十多天,挖井九丈,挖出泉水,又挖一丈,水涌不止。砌壁、填土。工作队耿组长从县里调来三袋水泥,做了井台,台上刻字“饮水思源”并建井年月日。挖井时,连天加夜地干,回填土时,尽在白天施工,人们发现一些残瓦碎瓷,拼凑起来,竟出现几个古字,有“乱”、“治”之形。一民仔细辨认后,一句话也不解释。古人寄寓时代变更,天下兴,河图洛书出;天下乱,山川河湖崩。今日以言治罪,哪敢妄加评论。
清冽甘甜的井水使林场人人舒心,个个开颜。场里几个年龄大的人说,要记住打井人,永远记住。现在这人不归真了。说不定哪一天就忘了。
96第二次解放
温度的大手掀动了秋天的日历,把黄菊、红叶、雁阵在凉风中一一呈现,把皖东大地染上含蓄淡雅的秋色。
一民急匆匆地回家。这一次回家只过了两天,昨天是中秋节,今天早饭后就忙着回林场。他心中挂念着刚刚出水的水井,他还想修一条通往井台的便道。
一民就是这样在林场劳动着,每天说说笑笑,走走唱唱,不急不躁,跟着林场工人一道干活,一道吃着自种自收的粮食。人们看出了他面对痛苦生活的忍耐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土而食。上海知青陈建华一次次手持树枝敲打着土块唱着:“帝力于我何有哉!一民还是一民哉!”一民笑着直摇头,中国人对社会的依附,哪里能这么简单啊!
一民步履轻健,神完气足,四处扬目,一路秋光,半上午就走回林场。他没有立即回他所住的抗震棚,而是绕了几步路,穿桃林入栗园,登临送目,看一眼蓝桥。正故园逢秋,天气初萧,长河似练,翠峰如簇,村林比画,一片朗秋悦目景象。回转身,看见陈建华马先详几个人正在整修井周路,他立即加入他们的劳动。
五点开饭。秋天黑得早,五点已见暮色。一民抬头望天,天上已见星辰,几朵黑云快速涌起,天幕半明半暗。突然,一颗硕大的亮星划过空际,流落入深黑的天边。
一民买了一碗饭一分钱咸菜,三下五除二吃完,舀了一碗水边洗边走回抗震棚,放下碗,出门散步。刚刚走到桃林西,有线广播大喇叭响起,转播出中央新闻节目。一阵哀乐响过,播音员以沉痛的语调播出一条惊人的重大消息:全国人民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了。
秋风无情,落花有声。一民听着广播,已是泪流满面。背后也有抽泣声,谢谢妮站在不远处。一片黄叶凄婉地坠落在脚下,一民心里产生一股惆怅失落的情感。人生谁不希望绿叶永驻啊!鲜活的生命需要绿叶妆染,可是生命的衰老死亡是无法超越的。
知青们默坐树下,枯如秋丛,看着远方,无限惆怅,未来的路在何方?一缕烟云从落凤洲上空升起来,移过来,在他们头顶上盘绕着。
凌平说:“有五个伟大头衔的人也死了!”马先祥说:“喊了千千万万遍万岁的人还是死了。”
秋收正忙。林场人在雁声微雨中忙着砍玉米、砍豆子、摘棉花、收瓜果。
红叶黄花,秋意景向。白天劳累成小倦,夜读渐短。一民正要睡觉,鲁场长和谢谢妮进抗震棚来,通知一民,明天下午,全公社党员、机关干部、职工在公社大礼堂集中收听中央电视台对毛主席追悼大会的实况转播,并举行哀悼活动。
一民夹在人群中参加了公社举行的追悼会。收听收看中央电视台播出的首都追悼大会实况以后,仿照首都会场的做法,公社八名干部分列会场出口两侧,与参会走出的人一一握手。宋一民夹在人群中走出,看见一脸严肃的吕君才,他来不及多想,手一缩就大步走出会场,转身出大院,一个人回到林场。他刚进抗震棚,一阵自行车铃响,张立常和刘树勋骑自行车追他而来。刘老拖严肃宣布道:“公社党委决定:要你立即回公社,作检查交代。”宋一民站起来就走。路途中,立常对一民耳语:“老吕说你破坏追悼大会会场。”一民心中一惊。狼子野心何其毒也!这个罪名要是做实,我又会陷入灭顶之灾。这是吕君才又一次利用国家重大政治事件之机,趁势整我。
一民又住回搬运站。当天下午,无人过问,当天夜晚,仍无人过问。第二天上午,还是无人过问。中饭前,一民主动去找江秘书,郑重提出:“我要求回到公社大院来。长期把我放在林场没有道理,我实在不想老呆在林场了。”江秘书不理他,走出办公室,过了大约十分钟,又走回来,板着脸对一民说:“回林场去。不是你想回来就能回来的。回到林场好好改造。”
一民很不情愿地走出去,一出大院,不禁失笑。心里偷着乐道:小样,还跟我玩!
一民刚回到林场抗震棚,鲁场长走过来,分析道:“吕书记这着棋出的是狠招,你没看出来?他是想利用政治大事件变动之机,扣你一顶破坏追悼会的大帽子,不过,上面的政治形势没往坏处变。估计,吕书记已经打电话上报区县,说你破坏大会,区县没有买他的账。”
一民点点头,可能如你分析。
鲁场长又说;“吕书记为什么紧紧抓住你不放?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水必湍之。”
谢谢妮无声无息地走过来,问一民:“又走一趟是非之地,感觉怎么样?”一民捧出两捧枣,说:“且尝瓜果,休论尘世。”
一民感觉到,自己正被谢谢妮跟踪,心中十分不快。我都到了看守军马草料场的地步,还不放过我!我真是头上长着歪辫子,招人眼目,招惹是非!在鲁谢二人离去以后,他不轻不重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谁叫你长得一副被人找事的熊样!
真盼望能做一个隐入茫茫人海被人遗忘的普通人。
民间不知高层正在进行着惊心动魄的斗争,照常过着平淡的日子。民间也关心着高层的变化。中国人关心政治关心高层动态,由来以久。过去,高层事情是漁樵闲话、佐茶谈资,谈起来,神秘刺激,饶有兴味。今天,政治气氛深入人心骨髓,成为每个人每天必须面对的严肃政治课题。黄昏,陈建华、马先祥几个知青坐在场西塘埂,互相传说种种小道消息。一民默默地坐在旁边,西望夕阳,看着它一点一点坠入地平线。
晚上,一民独自坐在抗震棚看书,南窗梨园传来一声唉嗽,是国标声音。一民吹了灯,走到梨园,二人向路东桃林深处走。国标说,国家可能要有重大变化。一民点头,这是必然的。
忽然,桃园以东有微光闪动。他二人迎过去。一民猜测是蓝桥来人。果真是华柱、士忠、葆珍、杨英、柽永来了。一民在草地上坐下,大家围他而坐。
华柱善警。伸头四处观察后,没发现什么异常才坐下。士忠说,如果再变得还不让我们有饱饭吃,不让我们有日子过,不如拉起一支队伍,打出去。
一民望他一眼。国标试探着说:“到了‘逃亦亡,举大计亦亡’的时候,不妨如此。”
一民望望葆珍,无月的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葆珍双手插在衣袋中,抬头望望天。天上黑云如群马奔踊。那个高度,一定有强劲的暗风鼓动。葆珍与一民一年多未见,今天见面,又是在集体场合,她这个晚上没说话。
一民开始说话。先分析毛主席健在时的政治经济形势,接着分析事变可能引起的政治经济生活变化的动向。战友们听得津津有味。
祖国向何处去啊?紧紧牵动这群年轻人的心。
当润八月的圆月朗照大地的时候,一民他们才明确得知粉碎“四人帮”的详细消息。
一民和战友们又一次聚集在散塘面的树林里,中科治白癜风疗效更显著最好的白癜风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