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陌上花

一直都相信,人这一生,要去往什么地方,与何人相逢,都有一定的宿命安排,冥冥之中早已注定。或许前世就埋下了伏笔,或许今生如古寺的寒梅生了情愫,只等一个岁月的渡口,沿着梦里依稀的脉络,迎风走向光阴的上游,每一步,都靠近守候,极尽温柔。

比如婺源,婺源莞尔多情的篁岭。我很想以春秋笔法来写它,以小青绿山水来绘它,或者,以一曲泛沧浪的洞箫来忆它,最后,还要绾起长发,抛开云袖,舞一支涉江采薇的韵,入一场游园惊梦的戏,让自己的情深意阔,来与它倾世相见,浮生相依。

所以,我跋山涉水,穿越季节,在北方的霜降里收拾行囊,放下一切手边凌乱,我说,我要去江南看那里明净秀丽的秋天。

未曾到时,我浮想联翩,我想孤傲一些,似打马而行的过客,即便动情也不动声色,用世味的敦厚来独自镌刻行程,独自懂得。可我又想低眉,做最柔婉的女子,款款行走在粉墙黛瓦的花月之间,永不忘心底的慈悲与善感,任其敏锐,任其饱满。

我曾在午夜最深的梦里醒来,持灯临摹斑驳的经卷,笔下对着江南的容颜,一遍遍,都是我化不开的贪嗔痴念。我知道,这份缘,必是缠了又缠,牵了又牵。

于是,我一边准备,一边删删减减,多少雀跃和期盼,纷纷在云端飘散,最后还未落定平静,人已到了江南。

我在江南,徒有一颗素心,满目空灵,如此,便够了吧。

车行在蜿蜒的山路里,很多时候我都辨不清方向,往来车辆寥寥,也记不清拐了多少个弯,偶尔望见山间的民居,只觉得亲切,让并不雄壮的山越发幽深静寂。已经十一月了,远望依旧遍山绿色,大概这里的树木多半都是不落叶的吧。南方的山,惯有的清秀苍翠,生来不是让人征服的,而是邀人来同住,或者一起修行也好,四季里彼此可做个见证。

如果说,婺源是人们春日里最灿烂安宁的那抹乡愁,那么篁岭就是婺源挂上画轴的那枝锦绣收成,在秋日里晾晒成一年的丰腴,藏在祥和的日子里,袅袅炊烟,层层硕果,养着精神和希望。

我们乘索道直上篁岭高处,如同要抵达世外桃源,没有其他路径可以选择一般。其实半空中向下看,有环形的梯田,有簇拥的竹林,有片片黄菊,浓荫深处,还有隐秘的小路,弯弯曲曲,时隐时现。这路应该是山里人用脚步丈量出来的,曾走过一代又一代,一边通沧海,一边通深山,一端归梦想,一端归田园,即便如今添了荒凉,少人注视,小路仍旧认真地,走着山里的荣枯与厚重。常伴它的,也是此时我耳边听到的风声与鸟鸣,瞬间把心里的寂静惊醒。

我并不恐高,却也在索道的攀爬中闭上了双眼,皆因飞鸟的一声欢愉,带我自在游离。天清气朗,惠风和畅,所以翱翔骋怀,我在天地之间,万物投影在我心里,稍一停顿,都是揣摩。好在时间短促,不容深醉,很快,我便随着鸟儿的羽翼,到了山顶的村落。

沿着山路没走多远,还没来得及打量四周虬枝落苔的树木,开阔处抬头,一个扇形错落的村庄安札在山坡上,正悠闲舒适地晒着太阳。

我用手搭在眉上遮住午时明媚的阳光,放慢脚步,几亿年的风把才把山吹成了藏纳烟火的形状,几千年的种子落入尘埃与这里的一方水土交换生命,几百年的光阴刻上灰瓦的屋檐,和煦地照拂着山家清岁。古老的村庄,旧日底色,今朝新妆,云来雾过,每一个与它相关的纹理里,都是画意诗情,耐人品读。

村口照例是有几棵大树,歇脚,乘凉,送别,张望,它像是标志,也像符号,还像一个封面或者帘幕,掩着护着身后的繁衍生息,只因这一切,都太美,也太珍贵。

踏进村中,石板路高高低低,颇有情趣,徽派建筑特有的白墙灰瓦,让整条街更像徐徐延伸的画卷,白墙就是白宣,灰瓦就是装裱的挂轴,落墨的图案一半是精心,一半是天成,也可以说一半是传家之宝,一半是新月流光。

长卷上,各种形状的轩窗,窗下数杆修竹一茎芭蕉,那芭蕉叶子可真大,不仅能听雨寄情,还能藏起心意,提笔几句诗行。曲折处精雅小桥,几团莲叶,更有处处鲜花,我叫不出花的名字,却爱极了这明艳娇俏。还有建筑上的雕花,有石雕,有木雕,一个廊口就能让人仰着脸长久雕琢。

这个画卷是要细细赏的,粗糙不得,倒也无需刻意,你看街上市井喧喧,人影曈曈,让这天街古巷,有了绚丽纷呈的味道,不知不觉,漫步其间,我们也是画中人了。

据说篁岭的美名远扬,胜在鲜花,所以人们喜欢称它鲜花小镇,也由此,它绽放的最好季节是春天,在那时,满山,满坡,满村,总之满眼都是花的海洋。

然而当下是秋天,虽然远不及春日,但是花依然很多,几乎每个店铺的窗台上都摆放着绿植和鲜花,而且花盆都很有设计感,配合着店铺的特点,彰显出艺术和个性来。

仔细看会发现,天街在整体设计上就是凸显鲜花元素的,在很多公共设施和临街建筑上,很多看似不经意的点缀其实都是花了心思的,暗暗地与周围的植物搭配起来,营造出了整体的美感。

天街是商业街,临街大大小小都是店铺,招牌林立,雅俗共济,既有当地的土特产,传统的手工艺,也有现代的时尚铺子,从外观一看就透着小资情调。但不管是传统的还是流行的,放进画卷里就都是艺术,脱离了俗世的商品买卖,加入了一份情怀。所以我们换了布鞋,喝着奶茶,逛得兴趣盎然。

原本的村民都已经搬到山下去了,现在作为一个景区,这里有了重新的定义。一群人离开了,更多的人来了,生活方式变了,留下的,是一层又一层的文化和艺术,有这些在,才会不败。

三清媚写作营就在临街的阁楼上,窗下是开不败的花,窗台上是长日常新的花,鲜花的围绕里,馨香是温情的。里面空间不算大,刚好能放下一颗爱着文学的心,一支善待岁月的笔,一盏照亮梦想的灯。写作营里摆放着许多书籍,还有茗烟轻飘,人在书香静坐,心也是安定的。所以三清媚的女子,人面更比花面好,她们是画里的佳人,笔墨里泅着江南烟雨,素笺寄情,回首迤逦,自成绝色。

我欣赏这些清澈的女子,我向往这般清雅的日子,又疏朗又洁净,又自我又包容,格外让人动心。

从写作营出来,众人朝着不同的方向随性而去,好在街巷不长,也不用记路,跟着感觉,往哪里走都有景色当前。边走边赏景,兜兜转转,不期然大家又碰到一起,喜悦地道一句,原来你也在这里,更觉妙不可言。

主街两侧都有曲折的小路延伸,或向上,或向下,通常是看不到尽头的,更添神秘和隐逸。沿路向上,墙壁上闪着婆娑的影子,小巧的轩窗高高在上,几步就可避开喧哗人声,好像穿越了流年。

僻静处,生活气息还留存着,木门,柴扉,房前种菜,屋后流水潺潺,拐角的树上有通红的柿子,双栖的鸟停在屋顶歌唱,让人顿时生出依恋。岁月忽已晚,我心素已闲,陡然间,心里闪过这样的句子,质朴地如一根野藤,或者一朵闲花,生长得旁若无人。

大户人家的房子关着那个逝去的年代,木板楼梯发出声响,老家具一应俱全,琴棋书画仍在老地方,铜镜,妆奁,绣架,或许本就什么都没改变,只是在等那个兰心蕙质的女子归来。

我穿过枝叶间落下的光影,穿越经年,裙摆曳地,脚步轻轻。想象自己是旧日里的徽州女子,朝花夕拾,心平如水,撑着油纸伞,为爱纤纤,这样过了一世又一世。

我就是江南的旧时人吧,重来我亦为行者,除却花开不是真,再逢如故,心念如初。我在小池边坐着,静影沉璧水风凉,点滴都是善感易伤,却那么依依,那么美好。

谁家月台上伸出了木板,上面搁置着大大的笸箩,整齐地排列在日头下,火红的辣椒,明亮的黄菊,灰白的菌子......喜洋洋的丰收,活泼泼的民俗,一瞬间暖了人的眼眶。

篁岭秋色的美,还在于这些晒秋人家,当整个错落的村庄都被参差的果实用颜色填满,这幅盛大的光景,足够震撼。台阶下的门边挂着牌匾,上书“晒美人家”,每个人家都如此吧,偏要美得张扬,要命的张扬。

我们来晚了几天,没赶上欢腾的节日,看不到朝晒暮收的盛况,然而走在菊香绕篱的巷子里,开窗话桑麻的情趣仍然未减。

村庄的背面,还有一片紫色的花海,路标指示,走过这里就是玻璃栈道。我没有去,戏台上唱过那一句,可知我一生爱好是天然?我绕过马头墙,只愿静静伫立,对着碧空青山,看村庄对面的梯田,一层层接续着,天地的造化与大自然的馈赠,在勤劳的耕耘下,一同养育着村庄,也一同延续着传统。

其间夹杂着几点娇黄,那是还未采摘的菊花花田,这附近有茶园,菊花也是农家种植,风干后份量极轻,用来泡水喝清神清心。秋天正是采菊时节,然而眼前未见忙碌,不晓得村民如何打理菊园,倒留了一片闲逸悠然。难怪都说舍不掉的是乡愁,就是要让人看遍了世间姹紫嫣红还回来,采菊东篱,马放南山,再不动纷扰之心。

选了大朵的金丝皇菊做伴手礼,一路拎着,时间长了,指间都绕了余香。在篁岭的老村庄,人人都是摄影师,随手定格,镜头里都是好景好物好气象。是贪心还是从容,已经分不太清了,来来回回走着,总觉得不够,这里没有世相喧嚣,只有流年暗换,光阴荏苒,一夕忽老。

一刹那九百生灭,忽然,只是一个刹那,已经到了约定的时间。大家还是乘着索道下山,太阳西斜,我抱着怀里的菊花,没敢再回头看。

可终于还是被手心里握住的清旷牵了心弦,兴致未尽,余情未了,陌上花开还好,当缓缓归矣。

就在篁岭任性一回好了,在这山里且眠且醉,于是我拉着辉丽姐下了车,苍茫的暮色里与众位师友告别,早一步逃离,这样也免了明天面对伤感的场面。

我们站在公路的拐弯处相视而笑,我和她是同类,不用更多的说服与解释,即便到了海枯天涯,亦能彼此明了,携手同行。

太阳落山,天很快就黑了下来,路旁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盏,甚至没容我们看清所处的位置。

这是山脚下的镇子,我们拖着行李,寻了一家红尘客栈宿下,误打误撞也有缘份眷顾,居然是家很文艺的小店。紧偎着江边,楼下有书,有茶,有围绕的鲜花,门外一对大红的沙发,并排对着江面,好像一坐下,就能讲述地老天荒的神话。

毕竟是秋天了,日夜温差很大,晚上裹了厚厚的风衣出来,街上几乎没有外地人,却是我偏爱的清静凉薄。我们在灯火阑珊处吃饭,点当地时鲜的蔬菜,饭后又进路边的茶店喝茶,一边同当地人寒暄。

他们说,现在是旅游的淡季,没有什么好看的了,春天的时候最美,来的人也多。我们笑着,只道一切都好,捧着玻璃杯里的明前茶并无多言。

素不相识的人,相逢于江南的一盏茶,他们的笑容里,透着稳妥生活的平凡喜乐,所谓国泰民安,便该是这般吧。他们看惯了这里缤纷的颜色,早已把平淡的春播秋收都视为了平常,不过种植和收获原本就该是简单日子里的供养,那么我们在渐冷的日子里到来,何尝不是好时节呢?

阴历快十五了,我们在婺源看月亮初圆,仿佛比城里的更近更皎洁。我和辉丽姐在房间里听着江水声,山脉淡成了朦胧起伏的剪影,幽寂得远离了人烟。窗外胜境当空,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聊的什么都忘记了,好像也没什么具体的话题,全身心消融在这静谧的夜色里,在这一刻,婺源是属于我的,而我也是婺源的了。

说好了赶在天亮之前起床,去依山傍水处等第一抹阳光,可到底还是睡得太香甜,晨起在鸟鸣,流水,还有浣衣声中醒来。拉开窗帘,天空泛白,才发现我们住的地方竟然美似仙境,开阔的水面江流不息,窄小的桥面只供行走,辛勤的妇人们在江边浣洗,一块块石板磨得光亮,折射的全是岁月往昔。

我们迫不及待地出门而行,所见之人皆为劳作,只我们两个是一时赏客,所以更加惜时如金。清早空气如洗,又凉又透,山风漫过来,稍一用力,就能把人打薄。站在桥上,远山与河流都升起缭绕的薄雾,近水的芦苇舒展着白色的花束,村庄是依江势而建的徽派民居,仍旧是错落的马头墙,在蒙蒙白纱的雾气里尽显安详。整幅情境看着眼熟,依稀哪里见过,每一抹都是画意,每一笔都是诗情,美不胜收。

此时,语言是苍白的,描述是无力的,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文字才能把这神韵临摹出来,我们只剩了最简单的感叹词来表达着内心的潮涌和感动。年月深阔,许我静水流深,红尘里最渺小的,不过此刻的一个我罢了。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我不要超脱,不要顿悟,只求三分飘渺一点刻骨,化为尘,化为雾,化为风,明心见性,乐尽天真。

我们走过河流,走过村庄,走过田埂,一直走到山前的竹林深处。野生的茶花还开着,开得热烈,开得芳华自若,我摘下一朵插在发辫里,像诗经里的女子那样,眼神和心思都是无邪的。

露水打湿了衣襟,幽香沾染了衣袖,清气入骨,无处不妙,怎一个好字了得。

我终究还是个痴人,途经一场江南的花事,用婺源的多情做注脚,解了相思,又惹相思。

就当人长醉梦未醒吧,把一生的爱恨纠缠,都付与云烟画墙的执念,一缕香魂一曲叹,半为风月,半为尘缘。

风飞扬:尘世女子,内敛沉静,清冷淡泊。贪恋止水梵花的人间,细捻旧时月色,用亦慈亦悲的柔肠,行走浮世苍茫,情深独赏,温良地收藏着红尘琳琅。秋水为神玉为骨,难为知己难为敌,习惯用文字取暖,素手揽风,落眉成书,写作是修行,亦是放生。

已出版古典散文集《你可记得我倾国倾城》、《青花痣》、《不忘初心,一念江南》,《别时花溅泪,回首落红妆》等。

陌上花

赞赏

人赞赏

长按







































谁看好了白癜风
白癜风的诊断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yizhihuanghua.com/yhyy/996.html
  • 上一篇文章:
  • 下一篇文章:
  • 热点文章

    • 没有热点文章

    推荐文章

    • 没有推荐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