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诗头条诗人陈先发一枝黄花

陈先发是当代深受认可的诗人之一,他的作品有着现代与古典的融合,兼具诗思——一种富于热情的沉思,其中展现了独特的个人气质与不俗的拓展力量。这里刊发的一组作品是部分较有代表性的短诗,像《孤岛的蔚蓝》《泡沫简史》《一枝黄花》等诗都能给人以丰富的启示性,通过言辞要抵达的是存在的深境,就像他在诸种感官之上用语言再造的那一枝黄花,仿佛要人再一次,重新参与到天地的造化中。

——江离

陈先发,年生于安徽桐城。年毕业于复旦大学。现任安徽省作协副主席。主要著作有诗集《写碑之心》《九章》、长篇小说《拉魂腔》、随笔集《黑池坝笔记》等十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十月诗歌奖、中国桂冠诗歌奖、诗刊年度奖暨陈子昂诗歌奖等数十种。年获得中华书局等单位联合评选的“百年新诗贡献奖”。作品被译成英、法、俄、西班牙、希腊等多种文字传播。

一枝黄花

孤岛的蔚蓝卡尔维诺说,重负之下人们会奋不顾身扑向某种轻成为碎片。在把自己撕成更小碎片的快慰中认识自我我们的力量只够在一块碎片上固定自己折枝。写作。频繁做梦——围绕不幸构成短暂的暖流感觉自己在孤岛上。岛的四周是很深的拒绝或很深的厌倦才能形成的那种蔚蓝泡沫简史炽烈人世炙我如炭也赠我小片阴翳清凉如斯我未曾像薇依和僧璨那样以苦行来医治人生的断裂我没有蒸沙作饭的胃口也尚未产生割肉饲虎的胆气我生于万木清新的河岸是一排排泡沫来敲我的门我知道前仆后继的死必须让位于这争分夺秒的破裂暮晚的河面,流漩相接我看着无边的泡沫破裂在它们破裂并恢复为流水之前有一种神秘力量尚未命名仿佛思想的怪物正无依无靠地隐身其中我知道把一个个语言与意志的破裂连接起来舞动乃是我终生的工作必须惜己如蝼蚁我的大厦正建筑在空空如也的泡沫上一枝黄花鸟鸣四起如乱石泉涌。有的鸟鸣像丢失了什么。听觉的、嗅觉的、触觉的、味觉的鸟鸣在我不同器官上触碰着未知物。花香透窗而入,以颗粒连接着颗粒的形式。我看不见那些鸟,但我触碰到那丢失。射入窗帘的光线在鸟鸣和花香上搭建出钻石般多棱的通灵结构——我闭着眼,觉得此生仍有望从安静中抵达绝对的安静,并在那里完成世上最伟大的征服:以词语,去说出窗台上这一枝黄花与合肥诸诗人聚于拉芳舍鹅卵石在傍晚的雨点中滚动多疑的天气让狗眼发红它把鼻子抵上来近乎哀求地看着嵌在玻璃中的我们狗会担心我们在玻璃中溶化掉?我们慢慢搅动勺子,向水中注入一种名叫“伴侣”的白色粉末,以减轻杯子的苦味。桌子上摆着幻觉的假花——狗走进来,一会儿嗅嗅这儿。一会儿嗅嗅那儿。有人在电话另一头低低吼着。女诗人躺在云端的机舱,跟医生热烈讨论着她的银质牙箍。我们的孤立让彼此吃惊。惯于插科打诨或神经质的大笑,只为了证明我们片刻未曾离开过这个世界。我们从死过的地方又站了起来这如同狗从一根绳子上加入我们的生活。又被绳子固定在一个假想敌的角色中。遛狗的老头扭头呵斥了几声。几排高大的冷杉静静地环绕着我们不用怀疑,我们哪儿也去不了。我们什么也做不成。绳子终会烂在我们手中,而冷杉将从淤泥中走出来替代我们坐在那里,成为面目全非的另一代人。两次短跑几年前,读到乔治·巴塔耶我随即坐立不安一下午牢牢地抓着椅背“下肢的鱼腥味”“结核与痉挛”:瞧瞧巴大爷爱用 的这些词瞧瞧我这人间的多余之物脱胎换骨是不必了也不必玩新的色情这些年我被不相干的事物养活着——我的偶然加上她的偶然这相见叫人痛苦就像15岁第一次读到李商隐。在小喷水池边我全身的器官微微发烫有人在喊我。我几乎答不出声来——我一口气跑到那堵不可解释的断墙下渐老如匕旧电线孤而直它统领下面的化工厂,烟囱林立铁塔在傍晚显出疲倦众鸟归巢闪光的线条经久不散白鹤来时我正年幼激越如蓬松之羽那时我趴在一个人的肩头向外张望旧电线摇晃雨水浇灌桉树与银杏的树顶如今我孤而直地立于同一扇窗口看着高压电线从岭头茫然入云衰老如匕扎入桌面容貌在木纹中扩散而窗外景物仿佛几经催眠我孤而直。在宽大房间来回走动房间始终被哀鹤般两个人的呼吸塞满群树婆娑最美的旋律是雨点击打正在枯萎的事物一切浓淡恰到好处时间流速得以观测秋天风大幻听让我筋疲力尽而树影,仍在湖面涂抹胜过所有丹青妙手还有暮云低垂令淤泥和寺顶融为一体万事万物体内戒律如此沁凉不容我们滚烫的泪水涌出世间伟大的艺术早已完成写作的耻辱为何仍循环不息……渺茫的本体每一个缄默物体等着我去剥离出它体内的呼救声湖水说不遂有涟漪这远非一个假设:当我跑步至小湖边湖水刚刚形成当我攀至山顶,在磨得皮开肉绽的鞋底六和塔刚刚建成在塔顶闲坐了几分钟直射的光线让人恍惚这恍惚不可说这一眼望去的水浊舟孤不可说这一身迟来的大汗不可说这芭蕉叶上的漫长空白不可说我的出现像宁静江面突然伸出一只手摇几下就永远地消失了这只手不可说这由即兴物象压缩而成的诗的身体不可说一切语言尽可废去,在语言的无限弹性把我的无数具身体从这一瞬间打捞出来的生死两茫茫不可说自然的伦理晚饭后坐在阳台上坐在风的线条中风的浮力,正是它的思想鸟鸣,被我们的耳朵塑造出来蝴蝶的斑斓来自它的自我折磨一只短尾雀,在晾衣绳上踱来踱去它教会我如何将每一次的观看,都变成第一次观看——我每个瞬间的形象被晚风固定下来,并永恒保存在某处世上没有什么铁律或不能废去的奥义世上只有我们无法摆脱的自然的伦理黄钟入室钟声抚摸了室内每一物体后才会缓缓离开我低埋如墙角之蚁蝼翅膀的震颤咬合着黄铜的震颤偶尔到达同一的节律有时我看着八大画下的那些枯枝,那些鸟我愿意被这些鸟抓住的愈少愈好我愿意钟声的治疗愈少愈好钟声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往何处去它的单一和震颤,让我忘不掉我对这个世界阴鸷般的爱为何总是难以趋于平静——芦花我有一个朋友他也有沉重肉身却终生四海游荡,背弃众人趴在泥泞中只拍摄芦花这么轻的东西瘦西湖礁石镂空湖心亭陡峭透着古匠人的胆识他们深知,这一切有湖水的柔弱来平衡对称的美学在一碟小笼包的褶皱上得到释放筷子,追逐盘中寂静的鱼群午后的湖水在任何时代都像一场大梦白鹭假寐,垂在半空它翅下的压力,让荷叶慢慢张开但语言真正的玄奥在于一旦醒来,白鹭的俯冲有多快荷花的虚无就有多快为弘一法师纪念馆前的枯树而作弘一堂前,此身枯去为拯救而搭建的脚手架正在拆除这枯萎,和我同一步赶到这里这枯萎朗然在目仿佛在告诫:生者纵是葳蕤绵延也需要来自死者的一次提醒枯萎发生在谁的体内更抚慰人心?弘一和李叔同,依然需要争辩用手摸上去,秃枝的静谧比新叶的温软更令人心动仿佛活着永是小心翼翼地试探而濒死才是一种宣言来者簇拥去者荒疏你远行时,还是个骨节粗大的少年和身边须垂如柱的榕树群相比顶多只算个死婴这枯萎是来,还是去?时间逼迫弘一在密室写下悲欣交集四个错字再均衡在众多思想中我偏爱荒郊之色。在所有技法中,我需要一把镂虚空的小刀——被深冬剥光的树木,行走在亡者之间。草叶、轻霜上有鞭痕。世界充溢着纯粹的他者的寂静。我越来越有耐心面对年轻时感到恐惧的事情。凝视湖水:一个冷而硬的概念。在不知何来的重力、不知何往的浮力之间,我静卧如断线后再获均衡的氢气球。崖边口占闲看惊雀何如?凌厉古调难弹。斧斫老松何如?断口正欲为我加冕。悬崖何时来到我的体内又何时离去?山水有尚未被猎取的憨直。余晖久积而为琥珀。从绝壁攀援而下的女游客,一身好闻的青木瓜之味。双樱在那棵野樱树占据的位置上瞬间的樱花,恒久的丢失你看见的是哪一个?先是不知名的某物从我的躯壳中向外张望接着才是我自己在张望。细雨落下几乎不能确认风的存在当一株怒开,另一株的凋零寸步不让巨石为冠相对而言,我更喜欢丧乱时代的诗人他们以巨石为冠写黄四娘蹊头戏蝶的杜甫只是杜甫的一种例外这里面释放着必要的均衡之妙当一个人以巨石的嶙峋为冠也必以樱花的稍纵即逝为冠以泡沫为冠者,也必以长针为冠但刺破的地方不一定有真相以湖水的茫然为冠者期望着语言的遁世之舟以歧路和荆棘为冠者期待着久击之下,必有一醒但真相是我迟迟难以醒来骂骂咧咧的年轻一代以尖锐之物袭击老去的诗人远大于窗口的巨石和碎片,密布于我的桌面无我的残缺身体的残缺在深埋后会由泥土补上我们腰悬这一块无所惧的泥土在春日喷射花蕊 花粉为什么生命总是污泥满面啊又不绝如大雾中远去 的万重山

选自《江南诗》年第3期

往期精选

《山花》头条诗人

鲁羊:短暂相逢

《十月》头条诗人

陈巨飞:送信的人不会消失于地铁

《散文诗》头条诗人

阳飏《甘肃:史与事》喜欢他的诗,请点▼在看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文章已于修改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yizhihuanghua.com/yhst/5582.html
  • 上一篇文章:
  • 下一篇文章: 没有了
  • 热点文章

    • 没有热点文章

    推荐文章

    • 没有推荐文章